刚一停,又是嘭地一声,吓得录音师手一抖,功放里传来了一阵刺耳的滴声。导演火了,回头瞪着乡长,乡长紧张地一瞅,赶紧地安慰着现场道着:“没事,没事,村里娶媳妇,一炮进村、二炮开路,到门口才放鞭炮。开始开始……”
又是一番赶紧准备,再喊开始时,好歹有了个样子,这是傩戏的过门调子,村戏很简单,除了乐班就是两位演员,正戴着大戏胡子,挂着鬼脸,摄影师把镜头对准了准备粉墨登场的演员,却不料又是嘭地一声,吓得他手一激灵,影像偏了,火冒三丈的一抬头,叭一下子,一个二踢脚炮仗头蹦到了脑门上,气得摄影师叫苦不迭地喊着:“导演,乱成这样,怎么拍呀?”
“等等,等会儿,等送亲的过去再开始啊……”乡长不迭地安慰着现场诸人,那些吹鼓的老艺人乐呵呵地笑开了没几颗牙的嘴,脸上皱纹挤一块了,乐歪了。
“停……”
就在距离拍摄现场不到二十米的地方,迎亲的队伍停下来了,临时司仪单长根扬着手喊着:“唢呐不开响,队伍不上场,唢呐音不高,俩口合不好……后生们,吹起来!”
一声吹起来,这指挥得比导演还牛逼,手挥声起,一声高昂、激越,如金属相刺的铿锵尖锐声音直蹿云端,现场不少人的精神头被刺激地蓦地一凛,而现场的四位吹锁呐的耳朵下意识地颤颤,这音调子到高音B调了,直撩得人心往上提。
一提再提还要提,音调在最高处拐了个弯,就在最高调子周围打波折,那声音如同群鸟争鸣、如同开怀畅笑,撩得人心跟着一波一漾,那王乡长乐了,喊了句:“好好,吹得好。老单,这谁家娃?”
声音太高,根本听不到乡长喊。秦导演的眼光却是滞在那位吹唢呐的人身上,凸着眼睛、鼓着腮帮子,这几乎用到吃奶的力气了,唢呐这玩意可比什么乐器都耗力,别看不起眼的小调,就个《抬花轿》没有三五年功夫你吹不成调,而诧异得恰恰就在这里,吹唢呐的明显年轻不大,像村里没结婚的小后生。
调子,激越到最高处时,就见得吹唢呐的单勇一顿身,一扬头,人转过来了,这是全体开锣的信号,随着一转身,板鼓、挂板、大锣、大钗、小钗、马锣、勾勾各种乐器骤起声响,却是《抬花轿》曲子,雷大鹏手里的铛铛锣敲得起劲,司慕贤板胡拉得自得其乐,且吹且走,路过这摄制组一行,那喜滋滋、乐呵呵的单勇对着摄制组几位场记的靓妞做着鬼脸、飞着媚眼,然后是腮帮子一鼓,又是欢快激越的调子领着曲头,他整个人蹲身走路、两腿蹲走、两胳膊一颤颤地吹奏样子,像只不堪重负的肥鸭子,惹得众人一阵好笑,比一对新人还抢眼。
乐队之后,才是牵马坠蹬的新郎、骑在马上盖着红盖头的新娘,马后跟着送陪嫁的娘家人,雷大鹏铛铛锣鼓敲得兴起,直蹙着步子往后退,傻呵呵地低下头侧着往里瞧盖头下的新娘样子,惹得新娘噗哧一笑,新郎瞪着眼叫嚣:“看什么看,还想进洞房是不是?”
“废话,当然想进啦。”雷大鹏嘿嘿笑着,惹得前后一阵好笑,那女方家陪人赶紧地上来,装了包烟,又给两边耳朵各夹一根,才把这敲锣的打发走。
逶逦的迎亲队伍转眼而过,王乡长回头时,傻了,傩戏鼓乐班子都愣了,现场的场务、化妆、录音、摄像、全傻在当地了,明显混装瞎拼凑的乐班子,偏偏吹得这么喜庆。还是导演最清醒,大睁着眼睛喊了句:“快快……摄像跟上,全程录下来,这才叫民俗……拍那个吹唢呐那后生。”
一言惊醒梦中人,众人恐怕都是被那几声异样唢呐勾得神不守舍了,拍这玩意多少懂点音乐,唢呐全靠苇哨子控制音节,那功夫全在嘴上,高音唢呐的十八个音域,就是加键的也未必能吹到高调B上,何况人家持的就是村里的铜管普通乐器,又是这么年轻个后生。摄像的扛着机器飞奔,后面跟着录音、场记一干人,倒追到了送亲的队伍里。秦导演回头不悦了句:“王乡长,藏私了啊,这么年轻这么好的把式不给我们叫来。”
“不是我们村里人啊。”那王乡长愣了下,秦导演已经跟着跑了,让他好郁闷了半天。
不管哪儿来的人,今儿都没外人,就是抢着摄影的也没人觉得意外。到了新郎家门口不远,早有大红喜字贴上了门、大红的鸳鸯戏水剪纸挂上了窗、还有大红的鞭炮两行排开,随着唢呐的调子越来越近的迎亲队伍刚进视线,劈里叭拉的鞭炮声响彻不停,边捂耳朵边捡着炮仗的小屁孩来回奔跑,两侧的村道,指指点点的大姑娘小媳妇,老娘们老太太,不时地你挤我、我挤你哈哈笑着,聚在新郎一家门口的老爷们、年青人却是像上阵一样准备着,唢呐声停,新娘下马,哄一下子涌上来了。
按照潞州乡下的习俗,新娘下马过三关,一关更比一关难,第一关就是新郎抱着新娘闯进新房,女方来的亲戚挤、男方的亲戚挡,两拔各不相让,直像打仗,可苦了抱着新娘的新郎,被人挤搡来挤搡去,同辈的年轻人还嫌不过瘾,直逼着新娘骑在新郎脖子上,红裙一盖蒙着眼睛,拉着新郎转了几圈,得,不许偷看,你自个找方向感吧。
有人在笑着问裙子盖着的新郎:头别钻里面去啊,还不到时辰呢。
还有人拽着新娘的腿蜷在新郎头上喊着:夹紧点,夹得越紧他越舒服。
后生们闹得哈哈大笑,没牙的老太太老头笑开怀了,脸上的皱纹聚在一块;没毛的小屁孩乐歪了,钻在人缝里瞧着新媳妇的长相;折腾新娘新郎的乐歪了,直哈哈大笑着看着新人的糗相。
就在这时,又一声急促、戏谑、爽快的唢呐音起,像叽喳的鸟儿扑腾、像撒欢的马儿飞奔、又像整个人笑得不可自制了,正契合了此时的场面,吹唢呐的单勇一回头,司慕贤和雷大鹏意会老大的眼神,铛铛锣,小板胡骤然声起,填补了唢呐换气的间隙,于是这三种乐器自成一调,板胡急促地弦响、铛铛锣的脆响,和唢呐调子合在一起,直把抢进门一哄而起的气氛推向高潮。
这调子是农村常吹的调子《真是乐死人》,那声急蹿而起的高调B音是随着人群进院渐落下去的,吹得着实不错,新郎家随即出来的老人,整盒整盒的烟直往单勇、司慕贤口袋里揣。更乐的是那些摄制组的人,毫不费力全程捕捉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民俗现场,那秦导演看着摄下来的内容也乐歪了,回头要找这个鼓乐班子,却不料新人仪式一开,人多眼杂,转眼间挤搡的贺喜人群里,一个都找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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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华婷和刘翠云也在现场,学生一放羊,老师倒没事了,干脆九年级的也放了,反正动静一响,都坐不住了,乡下难得热闹,乡下人也最爱凑这些热闹,只不过让她诧异的是,那三位在婚场俨然成了主乐手,把个结婚的现场吹得好不喜庆。
乐声一停,眼看着那哥仨钻在人群里进洞房凑热闹了,王华婷回头笑着问:“没看出来呀,这仨还有这一手?”
“你不知道了吧,单勇他妈原来就梆子戏名角,司慕贤父亲也是研究民俗文化的,听他说呀,他们经常在响马寨给单勇他妈伴奏,听一段名角唱《杨七娘》,呵呵,你没看着,连雷大鹏敲得也像模像样了。”刘翠云笑着道。
“咱们走走吧,这人太乱了,开饭还得一会儿呢。”王华婷看得院子里村里人围着一对新人捉弄,笑了笑,却是不太喜欢这种太嘈杂的环境,边走边看着这里的环境,两个月的实习时间转瞬即逝,没来由地还有点留恋这个地方。
“想什么了,华婷姐?”刘翠云随意道,走到了两房之外的距离,人都往结婚现场跑,其他地方反倒清静了。
“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个人。”王华婷道。
“我猜是那个他。”刘翠云揶揄地道。
“你猜的他,肯定不是我想的那个他……我想起左教授来了。”王华婷笑着道,像是实习生活颇有感慨似的说着:“我现在倒觉得他讲得道家哲学很有意思,讲什么宇宙自有一贯而道之,所谓道法自然,对万事万物不加刻意地去改变它……挺有意思,不管什么事物、什么环境,只要存在,总有它存在和延续的理由,就像这里。”
“咦?什么让我们的支书这么多感慨?”刘翠云没太听明白王华婷的意思。侧身看着,大支书正一副笑意盈然,仿佛顿悟的样子,就听她解释着:“很简单啊,我们几个人沤心沥血,刻意改变,试图提高这里的教学质量,结果呢,离我们的当初的料想差得太远。相反,那几位根本不务正业,吃喝玩乐的,反倒比我们更受欢迎。现在我倒觉得我们是另类了。”
“呵呵,那倒是,华婷姐,看来你的感悟是有原因的啊,是不是因为他呀。”刘翠云笑道。
“谁呀你,再乱嚼舌头,小心我对你不客气了啊。”王华婷做势欲打,刘翠云闪避时,口袋里的电话响了,摸出来喂了声,应了句什么,然后抿着嘴笑着看着王华婷,王华婷疑惑地问着:“怎么了?”
“还不让说,那个他挺关心你的,叫我拉上你和班长去吃饭,走吧。”
刘翠云笑着,拉走王华婷,不容分说地朝着婚场的筵席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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