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唯一听这话,心中觉得不对劲,一时间顾不上礼数,“墩子死了?怎么死的?”
禁卫解释道:“士人百姓暴动,京中有歹人趁机流窜犯案,官兵只能在外围守住秩序,深入不到人群中,墩子公公……似乎遇上了歹人,身上的钱财被洗劫一空,连光鲜的衣饰都扒完了,背上中了两刀,人在雪地里咽了气,至于血书——”禁卫从袖囊里取出一条薄帕,“应该是此物,请官家过目。”
很快有小黄门将薄帕呈到御前,赵疏看过后,又交与群臣验看,刑部尚书将薄帕传给一旁的唐主事,阔步上前,“官家,臣本来是赞同昭王殿下之言,以为务必要查清真相,可是眼下……唉!”他狠狠一叹,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既然城中有歹人借机作乱,当务之急还是采用张大人的法子,先行让围聚的百姓散去,臣以刑部尚书之衔担保,待今日过去,臣一定全力协助昭王查清真相。”
适才的禁卫听了这话,想了想道:“官家,末将进宫时,发现有百姓不敌风雪侵骨,在宫门口晕了过去。只是宫门围聚的士人见状,非但没有生出退意,反而更加愤懑。”
大理寺卿大步上前,与刑部尚书并肩拜下,“官家,臣其实也赞同昭王殿下的说法,认为真相必须水落石出,但……驱散民众实在迫在眉睫,眼下看来,只能先用张大人的法子,先把百姓们劝走,臣愿意以这半生为官的名声担保,只要熬过眼前难关,臣定当不眠不休,势必与诸位同僚共寻真相。”
“官家不可!”青唯急声道:“民女是不如殿上诸位大臣懂得权衡利弊,但民女出生草莽,是货真价实的民,最懂得民意。张二公子的说辞是可以劝走大半围聚的民众,殊不知此刻宫门外,也有和民女一样,在等待真正真相的百姓。”
她听说扶冬和梅娘在何氏案结后,一起从了良,在京郊开了一间很小的酒舍;她听说葛翁葛娃还有绣儿姑娘到京为名额买卖一案做完证后,并没有离开,而是暂时留在了上京。
而她听说的、看到的只是零星,只是这么寥寥几人,或许还有更多于暗处静候的人呢?
“民是这样,一旦对朝廷失了信任,再要拾起就很难了。以后哪怕彻查出真相告昭天下,失望也是抹不去的。”
“朕以为……”赵疏斟酌须臾,安静地开了口,“昭王言之有理,找到真相,还予真相,方为正途。其余的一切做法,岂知不是敷衍。”
“可是官家——”
徐姓大人还待要辩,赵疏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洗襟台已经加诸给世人太多创口,经不起这样的一次失望了。
“朕虽为君王,但在这场事端中,朕与昭王、温氏,还有温氏提起的,诸多被波及的百姓是一样的,都是在等待真相的那个人。”
“传朕口谕,再派三支殿前司禁卫开道,务必尽早带回章鹤书,无论多久朕都等,直到查清一切为止。”
殿前司晨间在各街巷搜寻墩子,暮里方归,紫霄城附近何等拥堵可想而知,眼下哪怕派三支禁卫开道,等带回章鹤书,怕也要等到明日天明了。
可是这个年轻而沉默的皇帝,遇事等闲不开口,一开口,那便是字字千金。
嘉宁帝心意已决,诸臣再劝已是不能了。
宣室大殿再度安静下来,只余外间风雪声声,苍茫的暮色在殿前铺开一片,白茫茫的,也像雪。外间竟还光亮些,晚霞透过云端,为天地点上昏黄的灯。守在殿外的内侍这才发现一时不查,已到了掌灯时分。他端着长烛与数名内侍鱼贯而入,在大殿各处无声燃起灯火。殿中静得落针可闻,有个内侍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有的人神情焦灼,有的人目光平静,他看到那个误入大殿的孤女抿着唇,一直眺望宫外,也看到眉眼清寒的小昭王眼底铺开的暮色,官家的双目中满是天地风雪,张二公子眸底自带的杨柳春风不见了,沉入深深的深潭中。
他们似乎都在等着什么。
可究竟是什么,值得这样一群人如此等待呢?
内侍不解。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一同朝殿外望去,看到传话的小黄门跪倒的殿前,唐主事耐不住,先行问道:“可是章大人到了?”
“不、不是……”小黄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缓了缓才道,“禀官家,是……是老太傅进宫了。”
张远岫震诧地看向内侍。
赵疏听了这话也是一愣,从龙案后绕出,“确定是老太傅?”
“是。老太傅是自行进宫的。听说今天一早老太傅就决定面圣了,街巷拥堵,车马难行,太傅不得不从北城绕行,从北宫门涉雪而入。”
老太傅身子一直不好,尤其畏寒,听说他一到上京便病了一场,两日前太医上门看诊,说是老太傅虽然独居正屋,宅中几间屋舍都炭盆不断,只因太傅稍一受寒,就是一场大病。
赵疏立即道:“快宣。”
少倾,一个鹤发鸡皮,拥着裘袄的老叟拄杖入得殿中,他将木杖缓缓放在身旁,双膝落在地上,竟是要行大礼,“官家,臣见过官家。”
老太傅师德出众,桃李遍天下,他自咸和年间开办府学,到了昭化初年,朝堂上一半文士都是他的学生,连昭化帝都曾受教于他。
赵疏虽然是君,自认不能受他的大礼,连忙下了陛台,伸手亲自去扶,“太傅如何行此重礼?快快请起!”
“官家,”老太傅竟不肯让他掺扶,往一旁避开,执意磕下头去,“官家,臣是来认罪的。”
赵疏听了这话,眼中掠过一抹怔色,但他似乎很快想到了什么,目光随即恢复平静:“太傅说笑了。太傅……何罪之有?”
“不,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老太傅太老了,说起话来也像风声呜咽,“昭化年间,先帝处置过一批为劼北人说话的士子,后来章鹤书托曲不惟暗中救下了他们。那批士子……那批士子,其实是老臣请章鹤书救的。”
“……昭化七年以后,老臣的身子骨每况愈下,收的学生其实已经很少了。但是昭化十一年秋闱过后,在京的会元中,实在有几个好苗子,其中一个老臣很喜欢,他的母亲,是劼北人……其时恰逢先帝决意修筑洗襟祠,京中士人多有反对之声,其中反对的最厉害的,当属老臣看重的那个学生和他的几个故友,他称是朝廷愧对劼北,以至他母亲亡于战乱,眼下与其劳民伤财修筑大祠,不如拨银抚恤劼北……
“人年轻么,行事难免冲动,有时候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脱口而出的义愤之言又成了另一回事,无心的几句话,被有心人听去,反倒成了亵渎朝廷,诋毁投江士子的罪证,加上他们和衙门起了冲突,其中有人失手打伤了官差,先帝就杀一儆百地治了罪。
“判的是流放,实在太重了,老臣去跟先帝求过几回情,可是先帝只松口把流放十年改成七年。年份长短有什么用?他们是士人啊,一个被流放过的士人,背了亵渎朝廷罪名的士人,此生都不能再入仕,连当教书先生,别人也是不要的。满腹才学这样被埋没,老臣当了一辈子教学育人的先生,最不忍见这样的遗憾。就在老臣愁绪满腹不得解法的时候,章鹤书找到了老臣……”
“……太傅大人可是想救那几个被流放的士子?”章鹤书登了太傅府门,见侍婢都退下,开门见山地说道,“依下官之见,眼下明路已经走不通了,如果走暗路,还是有法子的。”
老太傅自知章鹤书的话或许是如今唯一的办法了,犹豫了许久,终是问道:“敢问元启,这暗路,该如何走?”
“这倒不难,只需在押送士人的路上,想法子把士人换出来即可,随后稍加筹划,为他们改名换姓。”
“改名换姓,那他们岂不是再不能参加明天春天的殿试了?”
章鹤书笑了笑:“到底是有罪在身的人么,本来就该活得低调些。再说官家的处置也不算冤了他们……不过太傅大人不必可惜,入仕当官这条路虽然走不通了,跟在一个清白大人当个掌文书的吏,又或是开办私塾,像太傅大人一样,将诗书传授予人,也算不负十年寒窗,毕竟太傅大人最可惜的,不正是他们这满腹才学么?”
老太傅道:“老臣自然知道章鹤书这样登门,必定是有所求,老臣问他想要什么,章鹤书说,他听说洗襟大祠修好以后,先帝会亲自前去祭拜,到时候朝廷会挑好的世族子弟随行,他觉得老臣能在先帝跟前说上话,他想亲自选几个读书人,请老臣把他们的名字提给先帝。”
谢容与问:“太傅大人,章鹤书可提过为何要这么做?”
“提过。”老太傅点点头,“他说他虽然出生世家大族,早年遭遇十分不堪,甚至被族中人推出去为嫡系子弟顶罪,历经一番坎坷才走到今日,那时他就下决心,有朝一日要让寒门与世族同贵,各自凭本事说话。他挑的这几个读书人,都是他看重的世家族的偏远旁支,有才学,好读书,他希望他们不必重蹈他的覆辙,走得平顺一些,所以想给他们铺一条青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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