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书问道:“张大人这意思……就是让朝廷承认,当年朝廷在主战与主和之间,选择了抵抗蛮敌,的确有愧于劼北人,事后虽然力图补救,由于朝廷鞭长莫及、地方官府失察种种原因,以至数名劼北难民未能得到妥善安置。但是朝廷愧对劼北,沧浪洗襟的士人不曾,当初士人投江,是为了不折国骨,让大周久安于世;后来以张正清为首的士人节衣缩食接济劼北难民,是他们帮助劼北做出的表率。当初朝廷修筑洗襟台,或许只是为了纪念沧浪洗襟的赤诚,而今朝廷重筑洗襟台,却是悔悟当初取舍之间牺牲了劼北的安稳,因此,才更要以洗襟士人为楷模,为他们筑高台,立丰碑?”
“张大人这好主意好!”适才那名徐姓大人接话,“正所谓人无完人,朝廷也不可能事事周全,但是朝廷早就先所有人一步意识到了当初的决策有愧于劼北,而重筑洗襟台,正是朝廷得知了士人接济劼北后,悔悟自身,做出的决定!‘洗襟’二字一直是无垢的,后来彻查洗襟台名额买卖一案,也是为了洗去‘洗襟’二字上沾上的尘埃。只要按照这个方向去解释,那么嘉宁朝后,朝廷迄今为止的决定都没有错,只要低一个头,人们自会重新以‘沧浪江,洗白襟’去看待整个事端,今日的洗襟台,是为投江的士人,与他们的后人而建的,人们的怨怒平息了,‘洗襟’二字更加高洁,今日的危机也就解除了!”
张远岫合袖拜下:“官家,臣甘做使者,去宫门与士人与百姓们交涉。”
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他是士大夫张遇初之子,是登台士子张正清的胞弟,老太傅是他的恩师他的养父,而今他将要娶仁毓郡主的消息传遍上京城,人人都在说,他将是下一个谢桢。
然而还不待赵疏回答,殿上响起一个清澈的声音,“不妥!”
青唯直视着张远岫:“这就是张二公子这么就以来的目的吗?把士人们聚在这里,给出一个你希望他们知道的答案,然后让洗襟台变成彻底纪念洗襟士人、登台士人的楼台,永立世间?”
她朝赵疏拜下:“官家,民女认为张二公子所言不妥,这个方法看似能解决眼前的难关,实则是在避重就轻,至少——至少洗襟台坍塌的真正原因,我们尚不清楚,难道只是因为何鸿云偷换了木料?曲不惟说名额是从章鹤书那里来的,那么章鹤书的名额又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是翰林,那翰林为何要把名额分出去?这些因果缘由我们通通不知,这就去对人们解释,我们究竟在解释什么?解释我们希望他们看到的真相吗?官家忘了,何氏偷换木料、曲不惟买卖名额的案子是怎么被挖出来的了,那是因为真相被埋在了尘埃之下!张二公子的方法,涤净了‘洗襟’二字、安抚了士人、给朝廷铺了后路,可他唯独忘了一点,就是真相。或许由他去交涉,民众之怒可平,拥堵在外的人群会散去,但民女知道,如果此时此刻,民女也站在宫门外,听到这样一个说辞,民女一定是不甘心的!”
殿上有人很轻地冷哼一声,大概想说青唯一个江湖草莽,只知道说空话,不知道懂得权衡利弊,不过碍于谢容与在,没把这话说出口。
赵疏问:“听温氏的口气,可是知道些什么?”
青唯想了想,揖得更深了一些,“官家,民女请与张二公子对峙。不过民女规矩不好,有些话说出口也许不敬,请官家相信民女绝非故意冒犯。”
“但说无妨。”
青唯点点头,转身逼视张远岫:“张二公子,在你心中,先帝为何要修筑洗襟台?是为了纪念沧浪江投江的士子吗?”
不等张远岫回答,她径自道:“不必你说,答案我们都知道。咸和十七年,沧浪士子投江,还是太子的先帝深受震动,立志振兴大周,他登极以后无一日不勤勉,创下丰功伟绩,仅十年便让大周从咸和年间的离乱走向盛世。先帝也是人,他自得于自己创下的盛景,但他不可能堂而皇之地为自己筑丰碑,所以怎么办呢?他想到了修筑洗襟台,所以这座楼台在当时,除了纪念沧浪江投江的士子,纪念长渡河战亡的将士,更是为了纪念先帝的功绩,纪念他这个大周开朝以来的第一帝王!”
“那么我再问张二公子,你想要的洗襟台是什么?”
“你想要的洗襟台——”青唯看着张远岫,声音透出一股冷意,“是一座跟先帝无关的,剥离了一切皇权外衣的,只为纪念投江士子的丰碑。换言之,你希望它是纪念你父兄的。”
“重筑洗襟台,并不完全是你的目的,重筑一个只为纪念士人的高台,这才是你的目的。你不希望百年后,有人看到这个高台,第一个想到的是先帝,你希望他们想到的是那些投江的士子的壮烈,甚至这些士子每一个人的名字!
“可是要做到这一步实在太难了,所以你选择了与曹昆德合作。
“其实我一直觉得奇怪,你希望的是洗襟之台高筑,而曹昆德,他分明是憎恶这座楼台的,因为他认为是沧浪士子投江,才让劼北人饱受苦难,你们的目的明明截然相反,为何会互为同谋?而今我明白了,曹昆德的目的,恰好是你的一个契机,只要将劼北人的苦难掀开到世人面前,就能换来朝廷的低头,朝廷只要承认当初取舍之间,未能妥善安置劼北人,就能把先帝的功绩,从洗襟台上抹去。你说‘朝廷有错,洗襟的士人无垢’,‘今日的洗襟台只为当初的投江士人而筑’,这一切不正是按照你的计划进行吗?”
“你适才还说,你是因为回京后,领命追查士子游街闹事的根由,才查到了刻意煽动士人的袁四,这话是真的吗?
“根本不是。你早就知道袁四,你甚至早就知道曹昆德、墩子想要做什么,但他们所做的正合你意,所以你们没有阻拦他们。你说你搜到了袁四和墩子的通信,这还需要搜吗?曹昆德养隼,隼帮他往宫外送信,可曹昆德久居深宫,他的隼如何认得去往大周各地的路,不是你的人帮他在宫外驯隼吗?对你来说,取得这些信函易如反掌,你只是秘而不发,等待最好这的时机罢了!”
“何鸿云的案子里,你带宁州百姓上京,逼得朝廷重建洗襟台。曲不惟的案子里,你知道名额买卖的内幕泄露,京中势必群情激奋,你任由曹昆德在后方布局,甚至不惜答应迎娶仁毓郡主,成为士人心中的下一个谢桢。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日,今日士子聚集宫门,对曹昆德而言,是揭开劼北疾苦的时机,对你而言,何尝不是把先帝之名从洗襟台洗去,让‘洗襟’二字更加无垢的机会!”
青唯的话如金石坠地,声声叩人心扉。然而张远岫听后却笑了,他的笑一直是温和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然而此时此刻,他微弯的唇角却带着一丝讥诮。
他也许根本不在乎旁人看出了什么。
“温姑娘说得不错,曹昆德的筹谋,我的确早就知道。”
张远岫的目光清清淡淡的扫过众人,“可是这又如何呢?眼下士子百姓围聚宫门,想要解决事端,除了让‘洗襟’二字无垢,难道还有第二个解吗?
“至于朝廷想要治臣不敬先帝、私通宦官的罪,待今日事结,在下任凭处置就是。”
“再说,”张远岫问道,“就算我想筑一个只为纪念投江士子的洗襟台,有错吗?
“让洗襟二字更加无垢,有错吗?”
“不去追查真相的全貌,只给人们看你希望他们知道的半幕,不是错吗?”这时,殿上响起另一个清寒的声音。
谢容与缓步上前,在张远岫跟前顿住步子,“纵容他人恶行,刻意煽动士人情绪,不是错吗?
“你说想要重筑只为纪念士人的洗襟台,想让洗襟二字更加无垢,可你却忘了洗襟两个字本身的含义是什么,那是投江士子的无上赤诚,而你却在这个过程中丢了赤诚,这样还不是错吗?”
“如果能以我一人丢掉赤诚为代价,换得洗襟台更加干净,却又何妨?”张远岫道,“昭王殿下既这么说了,在下也有一问想要请教殿下。”
“十八年前,你我同失生父,洗襟二字贯穿你我的一生,然而自洗襟台坍塌,殿下一直孜孜不怠地寻找真相,在下想请问,所谓真相,究竟是什么?是一片雪,一粒碎冰,还是水渍化去后的虚无?
“殿下还不明白吗?先帝筑高台,为了纪念自己的功绩;章鹤书分去名额,是为了实现自己寒门与世族同贵的理想;曲不惟买卖名额,是为了给自己儿子铺一条平坦的路;还有更多的,为了光耀门楣的商人,为了和女儿团聚的画师。对他们而言,洗襟二字皆是虚妄,他们眼中唯有青云!而殿下所寻的真相,到最后也不过是青云枉然,我要做的,却是要将这青云从洗襟上剔去,只有这样,洗襟台才能回归它的本意!”
谢容与道:“张大人说得不错,本王这一路行来,看到的无不是把洗襟当作青云之阶的人。可是本王也想问问张大人,你想重塑的楼台是什么?你想让‘洗襟’重回百姓心间,所谓的‘洗襟’究竟是什么?到底是无垢的‘沧浪江,洗白襟’,还是你的父兄的姓名?是你永远无法释怀的他们的仓促离去!你说那些人把洗襟台当作青云台,可你何尝不是把它当作你父兄永存于世的丰碑?在你张忘尘的眼里,洗襟台难道就只是洗襟台?”
这声声诘问灌入耳中,张远岫心间不由一滞。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到了那日在脂溪矿山,满身是血的章庭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忘尘,在你眼中,洗襟台,是什么样子的?”
难道不也一样是青云台吗?
背心涌上一片凉意,张远岫移目去看,原来是外间风雪变大,透过门隙灌进殿中,这片凉意让他清醒,他拂袖冷笑,“昭王殿下说得好听,可你这样不怠地寻找真相又是为了什么?名唤容与却不得逍遥,不是深宫中人却被当作王而养大,顶着一张面具才能活得像自己,而今摘下面具背起王的身份不得不再度束手束脚,你不恨吗?洗襟台起台塌,我好歹愿意走入漩涡,而你无一日不是想离开。你说我重筑洗襟台是为了父兄,我承认,可你拼命查清真相,何尝不是把这真相当作挣脱开这枷锁的救命之钥,真相水落石出,你才能彻底离开,你我半斤八两,谁不是别有用心。”
“不错,从前我的确是恨的,也想过只要找到真相就能彻底离开。”谢容与道,“如果说今日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一点,就是我看到了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人。你以为洗襟台的坍塌,伤害的只有登台士子吗?不,还有很多不曾见过,甚至不曾听说过的人们,荒僻山中的县令,只会卖唱的妾室,坎坷上京的妓子,匿居山中的匪贼,隐姓埋名的画师,坍塌的洗襟台,沧浪江水,都在这些人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他们和我一样,都在等待一个真相,只有真相才能让他们解脱,这些人,数以千计,是不容你拿一套说辞去敷衍的!
“而百姓是什么,三人成户,十户为村,百户为镇,三镇为县,如果一个事端,它波及了数千人,算上它的过往如今,它殃及的有万人之多,哪怕就不单单是一个事端,而是民众心中的一道伤痕,是咸和、昭化、嘉宁三代的创口,你说宫门外的士人百姓知之甚少,可以拿你的说辞去劝服,他们不是百姓吗?不是民吗?你今日拿这套说辞去打发他们,改日又该拿什么说辞令天下人信服?!”
“你适才不是问我真相是什么吗?”谢容与说着,大步走向殿门口,豁然将殿门拉开,呼啸的风雪瞬间灌入殿中,扑洒在他的眉眼,他伸手接了一片,回转身去,“你说这片雪,远看是雪,近看是冰,坠地成水,时久消散,那就把雪为何是冰,冰如何化水,水如何消弭的因果过程给他们看,这样才是真相,而不是指雪为雪点冰是冰!洗襟为何成了青云,朝廷在主战与主和间如何做的取舍,取舍之后失察在何处,良策是什么,谁人有功,谁人犯错,谁人罪大恶极,谁人含冤至死,包括你兄长做了什么,不必用话术,也勿需多余的解释,甚至洗襟台的名额是哪里来的,翰林为何要赠给章鹤书名额,原原本本地摊开在所有人眼前,这样才是真相!”
“不是只有‘无垢’的楼台高筑,洗襟台才有意义,找到真相,本身就有意义。”谢容与道,“我也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但是,只有了解冰如何化成水,以后才懂得该如何保住冰。或许你说得对,查到最后,所谓洗襟不过是一片青云虚妄,但至少我们能知道对在哪,错在哪,又或者当是非对错混淆在一团模糊中的时候,我们知道该往哪里走。拼命盖住流血的伤口,只能让它溃烂腐坏,越裂越开,想要愈合,得将它敞开来,即使会结出狰狞的疤。”
“官、官家。”谢容与和张远岫这一番话说完,殿中诸人似为之震动,久久不语,半晌,刑部的唐主事才朝赵疏拜道,“臣以为,昭王殿下说得对,洗襟台名额买卖一案,尚有内情未曾查明,这时候就与宫外士人交涉,无疑于敷衍应付,倘若往后有人把更深的真相掀开来,譬如……洗襟台的登台名额为何落到了章鹤书手上,反倒会让百姓是去对朝廷的信任。”
“臣倒是以为,昭王殿下的话虽然有理,未免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且不说一日之间想要把一切查清有多难,哪怕查清了,又该由谁人对出面解释,他的话如何得到百姓的信服?解释后,如何确定宫外的士子是散去,还是越闹越乱?”徐姓大人说道,“再者,张大人的说辞虽然不是真相的全部,决计谈不上敷衍,至少也是句句属实的,对宫外聚集的人来说,这养的说法其实就够了,事缓则圆么,先把燃眉之急解决了,事后要审章鹤书,甚至要问责翰林,再加紧办不迟,等全部查完了,最后酌情昭告天下,这样不是更好么?”
这时,一名禁卫急匆匆进得殿来,“官家,末将率人找到墩子了,墩子公公他……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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