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在锦绣丛中的临江侯,死时的情形,极其悲惨。他直挺挺倒在了病床上,人已经断了气,眼睛却还睁着----他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他上有慈母,下有幼子,慈母已是风烛残年,嫡子还是不懂事的孩子,如何能放心的下。况且,他牵挂的心上人一直藏在京郊偏僻的农庄中,连面都见不着,更不能和他终日厮守。而他最钟爱的庶长子陈凌云,虽被托付给了任职宁夏副总兵的叔叔陈庄,可陈庄派来接陈凌云的人,这会儿还没到京城。
心上人、庶长子,全没着落,临江侯含恨而终。
临江侯府敲起云板,挂起白幡,府中上下人等都换了素衣,举起哀来。太夫人年老之人,闻讯承受不住,昏过去了,府中更是纷乱。
侯夫人邱氏揽着年幼的儿子陈凌峰,身边偎依着女儿陈凌蓉,泪流满面。“我儿子还小,世子之位还没到手,我闺女才任公主伴读不久,还没风光几天,便要回家守孝……”邱氏越想越苦,眼泪不停的往下掉。
陈凌云披麻戴孝的闯了来,指着邱氏厉声喝问,“我去演武厅之前,爹爹还好好的!不过一顿饭的时光,再回来时爹爹便已经咽了气,连遗言也没留下!我爹爹是被你害死的,是不是?!”
陈凌云弯下腰,自靴中取出一把匕首,朝着邱氏冲过来,“我要杀了你,给我爹爹偿命!”匕首出鞘,明晃晃,短小锋利,在邱氏和陈凌蓉、陈凌峰这些妇孺看来,好不吓人。
陈凌蓉吓的捂头尖叫,叫声极其凌厉凄惨。陈凌峰才三四岁,吓的傻了,一动不动依旧靠在母亲怀里。邱氏下意识的抱紧幼子,厉声喝道:“陈凌云,你敢弑杀嫡母不成!”
临江侯府本是仆役如云,侍从众多,可是临江侯一下子没了,太夫人也昏倒了,邱氏正伤心着,府里没个主事的人,到处一片凌乱。这会儿,在邱氏身边服侍的只有几名侍女、婆子,个个胆小,见了明晃晃的兵器,腿都软了,恨不得插翅飞走,避开这场祸事,哪敢上前阻止。
陈凌云自打从苏州回来,一直显得温顺驯服,邱氏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凶性还和小时候一样,见他持着匕首,杀气腾腾,一时间也想不到对策,只厉声斥骂。
这时候的陈凌云,和当年那个听说亲娘被卖,拨出腰刀便砍的小男孩儿又不一样。他长高了,长大了,身手更加敏捷,来势更加猛烈。
陈凌云欺身上前,邱氏抱紧怀中的幼子,大声骂他,“忤逆不孝的东西,弑杀嫡母是什么罪名,你知道么?”陈凌云冷笑,“谋杀亲夫,又是什么罪名?夫人,咱们请族中耆老来断断这个案子,你说好不好?”
邱氏眼中闪过一抹慌乱。临江侯当然不是她害死的,她傻了么,怎会害死自己的丈夫?可是,临江侯确实是在听了她的讥讽挖苦之后,吐血身亡的。
陈凌云看到邱氏的神情,更加相信父亲临江侯是被眼前这恶女人害死的,怒火中烧,挺起匕首便刺。邱氏怀里的陈凌峰本是吓傻了,这会儿终于哭了出来,“哥,哥。”他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泪水,不停叫哥哥。
陈凌云看了他一眼,有片刻迟疑。邱氏忙抱紧孩子,大声质问,“你根本不是为了你爹,你是想吓坏你弟弟,好谋这侯爷之位,对不对?”陈凌云怒道:“我才没把这劳什子的爵位放在眼里!”右手持匕首,左手用力掰开邱氏,口中呼喝,“放开我弟弟!”
邱氏这会儿已没方才那么慌张,看出来陈凌云是不想伤害弟弟的,要把陈凌峰抢走之后再来对付她。她哪肯放开陈凌峰这救命符,牢牢抱住不放。陈凌峰大哭,陈凌云抢不出弟弟,急出一头汗。
他们在这儿纠缠的功夫,陈凌蓉尖叫渐歇,见陈凌云毫不注意她,便连滚带爬的到了门口,吩咐门外的侍女,“去叫护卫来!快叫护卫!”侍女啰嗦着跑了,陈凌蓉喘了口气,又问,“二小姐在哪儿?带她来!”
太夫人昏倒了,陈凌薇一向是被太夫人教养的,这会儿正在祖母身边哀哀哭泣。陈凌蓉不笨,这紧急关头,陈凌薇这异母妹妹,会是最好的人质。
十几名护卫带着刀赶来的时候,陈凌云还在和侯夫人邱氏僵持。要说侯府护卫还真不是吃素的,至少对付陈凌云这半大孩子绰绰有余,没费多大事就把陈凌云制住了,从他手里夺过匕首。
陈凌云被护卫反扭双臂,愤怒的瞪着邱氏,目光中的恨毒仿佛能杀人似的。邱氏心中一寒,不由的打了个冷颤。留不得了,这人留不得了,若是留下他的性命,说不定哪天自己便会被他害了……
陈凌蓉带着仆妇,推搡着四五岁的陈凌薇走了进来,冷笑道:“好一对狼心狗肺的兄妹!”把陈凌薇推到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小妇养的!没礼法、没规矩的蠢货!”
方才她受足了惊吓,这会儿死里逃生,心里满满的全是恨意,自然说不出好话来。
陈凌云眼里要喷出火来,“阿薇!”看着妹妹在他眼前被侮辱,心如刀绞。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可他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两名壮年护卫扭着他,哪能让他挣脱。
青砖地面上,陈凌薇抬起一张小脸,怯怯的提醒,“夫人,族中亲戚陆续来了,方才大姐命人提我过来的时候,路上遇见二堂伯母,她老人家还问我来着……”
临江侯是死了,太夫人是昏了,可是,族人尚在。
要想悄没声息的结果一双庶子庶女,眼下是不行的。
邱氏冷冷看着地上的小女孩儿。她和她亲娘长的很像,白净的小脸,温柔的眼神,娇娇怯怯的模样……让人看了想掐死她。
“蓉儿,带你弟弟出去。”邱氏命女儿陈凌蓉带上弟弟,离开这里。
陈凌蓉不甘心的低声答应,到邱氏面前抱了弟弟,要走。
“哥。”陈凌峰小声的、弱弱的叫了一声,陈凌云闷闷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陈凌薇蜷缩在地上,样子可怜极了。
陈凌蓉带着弟弟出去后,大门被关上了。不知道邱氏和陈凌云究竟说了什么,总之许久之后大门重又打开,邱氏带着陈凌云、陈凌薇走出来,照常举哀。
本家亲戚已经来了不少,主人家再不露面,就不像话了。
临江侯的丧事,办的很隆重,没出什么岔子。
邱贵妃已经不能差内侍随意出入宫禁了,消息当然也没从前灵通。章皇后体贴她对姐夫临江侯的一片深情厚意,陈庸的死讯便没瞒着她,“……死了都没闭上眼睛,可怜可叹。”
邱贵妃嘴唇都白了,呆怔半晌,昏了过去。
章皇后笑了笑,宣了御医。
“这孩子,也太实诚了些。”章皇后叹息,“再怎么是恩人,也是姐夫,都不知道避避嫌。”
真性情?大概是吧。章皇后从前只知道邱贵妃年轻貌美,善于迎合皇帝,不知道她还有这一面,倒是刮目相看。
皇帝不知是存心要煞煞邱贵妃的性子,还是真恼了,总之邱贵妃昏倒他也没去广福宫看一眼,“让她安心养着。”皇帝人不肯去,药材也没赏赐,就给了一句话。
邱贵妃算是失宠了。从前有不少小嫔妃前来奉承、热闹繁华的广福宫,门前冷落,门可罗雀。
眼前没了邱贵妃这样趾高气扬的宠妃,章皇后乐得清净。不过,皇帝偶尔到坤宁宫来坐坐的时候,章皇后还是好心劝他,“孩子脾气,莫跟她计较。她错了,你好生教导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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