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阳光和煦,顾三郎用过午膳之后就坐在院中的花架下弹琴,他新纳的姬妾在花架旁翩然起舞,紫衣回旋,端的是婀娜娇艳。
他正看得兴起,却忽然听到通传之声,他那位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堂妹过来了。
挥挥手示意姬妾退下,他转身托着下巴对跟着侍女进来的顾云羡道:“小云娘,怎么今日得空来看三堂兄了?”
顾云羡和他关系不错,是以也没太客气,径直在他对面坐下,“许久不曾见过堂兄,想来看看您是否安好。”
“好极好极!”顾三郎笑眯眯道,“我还当小云娘有了夫君,就忘记哥哥了呢!”
顾云羡听他提起姬洵,略微有些不自在,别开视线道:“怎么如今谁见到我都第一个提他?难不成在三堂兄心里,妹妹倒便只是太子殿下的未婚妻了不成?”
顾三郎哈哈一笑,“你这话说的有趣。怎么,你竟吃起未来夫君的醋了?”
顾云羡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饮了之后才道:“不可以么?”
顾三郎“啧啧啧”感叹了半天,方道:“你若要吃醋,以后可不会闲着了。咱们的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不说,还生了那样一副好皮相,甚为招眼。你且去珑安街上随便抓个小娘子问问,哪一个不倾慕储君风仪?”
顾云羡装作不经意地说道:“生得好皮相的又不止他一个,妹妹听说,三堂兄你有个友人,也是风姿出尘、恍如谪仙啊!”
“唔,你也听说过六郎?”顾三郎摸摸下巴,“他确实是生得好,只可惜你哥哥我不好男风,不然说不得就与他有点什么了。”
顾云羡一口茶呛在喉咙里,扶着石桌咳了好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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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顾云羡坐在院中看月亮。如今已接近十五,是以月亮也越来越圆。顾云羡歪着脖子看了半天,觉得它和自己那面铜镜没多少分别,立刻有些索然无味。
一个人影出现在她视线上方,顾云羡看到了姬洵乌黑的眼眸,还有他微微上提的唇角。
她撑起身子想坐起来,却被他按住肩头,又跌回了垫子上。
“你……你怎么来了?”她问道,却见他已握了她一绺长发,放到鼻尖轻嗅。她刚刚洗了头,乌发未干,捏在手中像是捏了一块玉,润润的。
“自然是翻墙进来的。”姬洵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直接把话题带到别处,“好香。你用的兰花?”
顾云羡觉得他语气虽然平淡,眼神却有些灼热,谨慎地后退一步,顺便抽回了自己的头发,“恩。”
姬洵知道她在忌讳些什么,按捺住心头躁动的情愫,咳嗽了一声,“刚刚进来时见你在发呆,人来了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云羡摸着湿润的头发,“在想,什么是执念。”
姬洵挑眉,“大晚上思考这么深沉的东西?”见顾云羡不答,又道,“那,想出什么来了吗?”
顾云羡抬头看看铜镜样的月亮,深沉地叹了口气,“有那么一点点想法。”
“唔,说来听听。”姬洵在她对面坐好,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我觉得吧,所谓命运其实并不是我们完全无法掌控的。如果执念太深,老天爷是会被打动的。”顾云羡托腮,“就好比我们,这一世的缘分是我们上一世拼死拼活求抄经来的。我们的执念太深,所以改变了彼此的命运。但老天能满足我们,兴许也能满足别人。”
姬洵沉默片刻,含蓄道:“所以?”
“今天,我见到崔朔了。”
此言一出,姬洵神情立变。虽然他极力掩饰,顾云羡却能看出他眼中的紧张,“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他跟我讨论了一下祁川的音律,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只这个?”姬洵蹙眉,“你没有试图……”
顾云羡微微一笑,平静地看着姬洵,“他不记得我了。”
姬洵愕然。
“我试探过他,之后又去试探了三堂兄。这一世,崔朔确实不认识我,更不曾对我心存爱慕。”
顾云羡一直记得,上一世姬洵死后,她曾去看过沈竹央。那时候沈竹央已被凄寒的永巷折磨得不成人形,只剩最后一口气。在顾云羡的逼问下她告诉了她,他们之所以知道崔朔对她的心意是因为顾三郎走漏了口风。
所以如果这一世崔朔的命数还是和上一世一样,顾三郎此时也该知道他对顾云羡的心意。但今日崔朔也好,顾三郎也好,都不曾在她面前表露过一丝异样。顾三郎甚至含笑打趣她,说她这般夸赞别的男子,当心太子殿下吃醋。
她算起来都是活了三辈子的人了,不可能被他们俩同时骗住。
也就是说,这一次,崔朔真的不记得她了。
她想起那个在珑江池边递给她花灯的男子,想起那个在洛成阁下对她行礼的男子,想起那个在溶溶月色里对她表露真心的男子,有些恍惚。他是这世间最干净的一段修竹,磊落而有担当。上一世他托付了真心,为自己折进了一生,她知道最后一刻他是不悔的,因为这是他的选择。但他也明白,如果有来世顾云羡一定只想和姬洵再续前缘,所以,他不愿再遇见她,不愿再打扰她。
他选择了放弃。
此生天高水长,他们再无任何瓜葛。她是姬洵的妻子、未来的皇后,而他是行走在高士之间的第一才子,从容睿智,自能寻到任他施展的天地。
他们将永远是对方世界里的陌生人。
顾云羡走到姬洵面前,半跪下|身子,认真地看着他,“我们有我们的执念,六郎有六郎的执念。他不再记得我,不再为我动情。这一生,他不会再为我所累。”
这本是极好的事情,顾云羡却忽然落了泪。姬洵伸出一根手指,接住她晶莹的泪珠,轻轻道:“你这眼泪,是在不舍吗?”
顾云羡还没有回答,他已轻叹一声,“不舍便不舍吧。哭过这一次,便不许再为他哭了。”
她想说她不是不舍,她只是太过感激。本以为能与姬洵再见已是最大的圆满,却不曾想这圆满还能更圆满。她唯一辜负的人、唯一亏欠的人,也拥有了重新开始人生的机会,上苍果真慈悲。
他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了半天,终于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不要哭了。”
她抽噎着从他怀里出来,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罗帕。顾云羡看到帕子的一角绣了一朵碧桃花,认出这正是她做给他的,忍不住道:“你随身带着这个?”
他动作轻柔地为她擦拭眼泪,“你好不容易送我件东西,自然得随身带着。”眼眸一转,“说到这个,你为我准备的生辰礼物在哪里?”
顾云羡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最近都躲在林子里练舞,含含糊糊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姬洵笑道:“好,那我就等着了。”顿了顿,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丑话说在前头,礼物若是不好,我可是要罚你的。”
“罚?”顾云羡睨他一眼,“怎么罚?”
姬洵凑近,对着她莹白肌肤上又长又卷的睫毛,哈了一口热气,“你说……怎么罚?”声音低哑,带着一股魅惑。
顾云羡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眼看他越靠越近,她猛地伸手按住他的胸膛,直接把他按到草地上。然后也不顾他有没有摔到,就从垫子上跳起来,扔下一句“时辰已晚,太子殿下还是早些回东宫吧”便落荒而逃。
姬洵躺在地上,看着她慌乱的背影,唇边笑意懒散。然而视线触及到天上的明月时,他的笑意褪去,眼神变得幽深。
就是这个月亮,千万年来都照耀着同一个尘世。人间兴衰更替,它却永远在那里,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可是……
“你都看到了,对吧?”姬洵低声道。
看到了执迷的世人,看到了痴妄的众生,看到了,他们的**爱恨。
月色照在院中,洒上一层清辉。院中的景物似乎都浮在这层微光里,美得仿佛一个梦。
明月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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