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明白自己今夜为何会来这里。这是她嫁人前的最后一个上元节,他一早便听说皇后准她回了本家过年,那么她也极有可能与族中姐妹一起出来看灯。
原来在下意识里,他今夜就是为了偶遇她才出来的。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她。
“麟庆二十五年的上元节,你和佟义说的话,我在旁边都听到了。”他声音低哑,“只是,你并不知道我在那里。”
顾云羡后退一步,觉得自己几乎站立不住。
“我不明白……”她喃喃道。
是的,她不明白。从她心中浮上这个猜测起,另一个困惑就一直纠缠着她。在她的记忆中,从来就没有崔朔这么一号人。她知道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才子,是煜都少女追捧的檀郎。
她从来不记得自己与他有过什么交集,为什么会……
崔朔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恍惚,闻言轻轻一笑,“麟庆二十二年的冬天,你患了雪盲症,却被人逼迫着表演《寒潭月影》。那时候,我曾许诺要教你弹琴。”
顾云羡表情瞬间僵住。
许多零散的记忆伴随着他这句话纷纷涌出。
那个寒冷的雪天,她初到煜都,对一切都是既畏惧又新鲜。因为事先没人提醒,她被积雪灼伤了眼睛,只能缠着纱布孤零零在外面消磨时间,每天都过得很寂寞。有一天,一个公子突然出现,笑意吟吟地旁观她和麻雀玩耍。她发现了,有些不高兴地询问谁在偷看她。他告诉她,他那个对她很好的三堂兄的客人。
当时,她只是觉得他的声音是那样好听。
“是你……”粉嫩的樱唇微启,她轻轻道。
“对,是我。”崔朔看着她,语气里是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对不起,那天我遇到了一些事情,所以迟到了。”
她的脑筋仿佛被这冰寒的天气冻住了,无法思考,只能顺着他的话问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可是,三堂兄说你是生病了……”
“他是害怕你生我的气,所以替我编了个借口。”崔朔道,“其实我没有生病。我知道,你那天在雪地里等了我很久。我不是故意失约的。”
她想起那个下午,她抱着琴立在寒风中,等着那个声音很好听的公子出现。那是她来到煜都这么久以来,除了三堂兄以外感受到的第一份善意。
她以为,那个人说话时那般从容淡然,必定是讲信守诺的君子,不会对她这个小小女子失约。可是她等了整整两个时辰,直到侍女来叫她回去,他依然没有出现。
那一刻,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么失望。
“那你为什么没有来?”她沉默片刻,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明明是多年以前的一件小事,她竟执拗地追问原因。崔朔看到她这样,忽然笑了起来。
眼中有隐约的泪光闪烁。
“你现在问我这个,说明在你心中其实一直记得这件事的,对不对?这么多年,你一直记得我。”他哑声道,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我没有来,因为那天我家里来人了。他们逼着我娶别的女子为妻,而我……不愿意。”
他说完这句话,朝顾云羡走近了一步,声音里有让人心悸的紧绷,“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么?”
顾云羡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一阵恐惧。
那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可她却不敢面对了。她想起皇帝,自己对他多年相思,他却一无所知。那么,也许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也有人为她魂牵梦绕。
不,她不要知道这些。那样重的情意,她承受不起。
她转身,想要离开。他却敏锐地发觉了她的意图,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寒风中,两个人的手都是一样冰凉。
“云娘……”崔朔看着她玉雕一般的侧脸,终于唤出了这个在心头默念了无数次的称呼,“你知道吗?”
皓月,宫殿,凄凄冷风。这里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个戏台,上演着人世不该有的聚散离合,每一句话都笼罩着一层不真实的光影。
“我想娶你。”崔朔的眼中是不悔的深情,以及对世事无常的嘲讽,“我连族里都打点好了,准备过完正月就去提亲。可是没想到,居然还是迟了一步。你入了宫,就再也没有出来。”
顾云羡闭上眼睛,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
终于,还是听到了。
她曾经拥有的,她曾经错过的,这一刻全部在她面前摊开,不再有一丝一毫的遮掩。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听说卫慈和崔朔的事情。那时候她还曾觉得嫉妒。她梦里渴盼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没能得到,却被别的女人得到了。
但原来,这样世间难求的深情,早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在她的生命中。
从头到尾,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全心爱她的人、一份单纯坚固的感情。如果当初她先得知崔朔的心意,一定会爱上他的。那时候,他们便是真正的两心如一、矢志不渝。
差一点,她就能得到两世都求而不得的东西,过上真正想要的人生。
“为什么?”她喃喃道,“为什么我们会迟了一步?”
为什么……
女子从嗓子眼里溢出的惊呼忽然响起,在寂静的空地中不啻于一声惊雷炸响。
两人应声回头,却见不远处一丛翠竹的阴影里,尹繁素右手捂住嘴,双目大睁,愕然地看着他们。
而在她旁边,是一身冕服、沉默不语的皇帝。
他的面庞半隐半现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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