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朔沉默一瞬,淡淡道:“既然陛下不希望这些事情被人知道,你们切勿到处乱传,免得引火上身。”
杜清点头,“我省得。你看我是那么糊涂的人吗?也就是对着你们,我才敢说一说。”
崔朔口气平静,“你们明白就好。”又道,“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些事要办,先走了。”
两人知道他深受皇帝看重,只当他又有什么不能告诉他们的事情,识趣地表示,“万事小心。”
崔朔淡淡一笑,转身出了屋子。
.
此刻外面的雪已经小了一些,他身披墨色大氅,没有撑伞,一路脚步飞快地朝前走去。
天知道方才他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在他们面前露出端倪。
这么多年,他一直知道她过得不好,却从没想过,她居然辛苦到这样的程度。
他想起从前,小慈迟迟不能有孕,族老们对她的苛刻。后来还是他出面扛下了所有的责问,才算解救了小慈。连他这么一个普通男人的妻子,都会因为无子受到如此大的压力,更何况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些年里,她心中得隐藏着多少恐惧?
又究竟是怎样的怨恨,才会让她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样的话来?
他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心惊胆战。
面前的树木消失,一片冰湖出现在他眼前。他猛地收住脚步,这才发觉自己竟无意识地走到了这里。
刚才他心中太过烦乱,害怕继续在屋子里待下去会控制不住情绪,所以才会跑出来。漫无目的之下,脚步居然自动把他带到了这里。
上一次,他就是在这冰湖之上遇见了她。
想到这里,他苦笑着摇摇头。如今这样的时候,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一阵风起,冰湖上的一片白色如水波一般拂动。他惊讶地睁大眼睛,这才发现居然是一个人站在那里。
因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狐皮大氅,远远地站在冰湖中央,与冰面融合到一起了一般,让他一时没有认出来。
她身上的狐皮大氅在微风的吹拂下左右飘动,看起来有几分难言的凄凉。
他慢慢上前,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身边。
“充仪娘娘。”他轻声道。
风帽之下,顾云羡的嘴唇微微扬起,“本宫适才听到脚步声,就猜是大人。果然。”
心情太过复杂,导致崔朔无法因为她对自己熟稔的口气而高兴,只是道:“娘娘不该在这种时候一个人出来。很危险。”
顾云羡转头,盯着崔朔看了一会儿,笑意恬淡,“这么说,大人已经听到消息了?”
崔朔沉默。
“我估摸着也是这几天。”顾云羡道,“她们费了这么大劲挖出了我的事情,总得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才好。”
无论皇帝怎样严令禁止,明修仪和毓昭仪都不会放弃把这件事宣扬出去。顾云羡明白,她们更明白,只有让大臣们都知道她这个前皇后是注定生不出孩子的,才能彻底断了她复位的可能。
这一回,她们俩倒成了一个阵线的。
“微臣知道,娘娘心里很难过。但再难过也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出气。您若病了,只会让那些在意您的人伤心。”
顾云羡看着他,“大人怎么知道我难过?我什么心情,你不会明白的。”
崔朔勉强一笑,“内子自小身体不好,嫁给臣之后也是药不离口。大夫说她的身体不适合要孩子,怀孕的时候会很危险。可即使知道这个,她依旧不愿放弃,明里暗里求了我很多次。不过,我一直没有答应她。”
顾云羡听得愣住,“为什么呢?大人不希望有自己的孩子吗?”
“臣当然希望。”崔朔道,“但比起那个连影子都没有的孩子,臣更在意眼前的人。若是为了它,要拿另一个人的命去换,臣绝不愿意。”眼神温柔,“臣知道,女子大多都是希望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但孩子再怎么样也比不上自己的身子重要。珍重自身,这才是最要紧的。”
顾云羡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笑着低下头,“大人的夫人真是好福气,能有一个这般为她考虑的夫君。”
崔朔听出她话中的自伤自怜之意,这才发觉自己适才急于劝慰她,话里欠缺考虑,恐怕更加惹她伤心了。
略一思忖,他补救道:“其实,陛下心中还是很在意娘娘的。微臣这些日子时常随侍在陛□侧,看得出来……”
“大人别说了。”顾云羡打断了他,“这些话本宫不想听。”
崔朔哑然。
顾云羡态度生硬地说完这句话,便别过头看向远方。
崔朔摸不准她的态度,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人可以给本宫讲讲您与夫人的事吗?”
正沉默着,忽然听到顾云羡的声音。崔朔抬头,看到顾云羡唇畔带笑,静静地看着他。
他一阵恍惚。
他与卫慈的事情吗?
崔朔还记得,他第一次听到卫慈这个名字时,顾云羡已经入宫一年半了。
族长在等了这么久之后,终于失去了全部的耐心,在未曾告知他的情况下,便为他和陈郡卫氏的五娘子定了亲。
他知道后大怒,直接闯进了族长的书房。
面对他的质问,族长神情平静,“你说的那位顾三娘子,从去年正月入宫之后,便留在长乐宫客居,从此再没有出来过。我数月前派人去打听了,皇后娘娘对她十分喜欢,有意亲自为她操持婚事。”口气中隐有压力,“皇后看中的人,族中已无法为你上门提亲。你们之间没可能的。”
虽然这一年多以来,他已越来越明白这个结果,可此刻听到他这么说,仍是难以接受。
按捺住情绪,他固执道:“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听凭你们来决定我的亲事!”
“你答不答应都不重要,聘礼我已经派人送过去了。”族长淡淡道,“你若是想悔婚,让卫小姐名誉尽毁,大可以照你的心意去办。我不拦你。”
他将牙齿咬得生疼。
后来他才知道,族中为他选的卫五娘,正是当初族长递给他的名单上的一个。一年过去了,上面别的人都有了佳婿,唯有卫五娘依旧待字闺中。
“我看着上面写着这位卫五娘子是嫡出,颇受父亲的宠爱。卫氏也是陈郡的大族之一。既然如此,她怎会愿意嫁给我这么个旁支庶子?”他问道。
一旁负责游说他的下人见他终于肯关心一二了,不由大喜:“自然是因为仰慕六公子的人品才貌了!小人听说,这位卫五娘数年前便对公子倾心,立誓非君不嫁!”
他闻言淡淡一笑,转头便想了别的法子弄明情况。
一直服侍他的小厮去打听了一遭,回来之后终于告诉了他真相,“这位卫五娘子打小病弱,据大夫说是活不长的。大家都觉得娶一个病秧子过门,一不能主持中馈,二不能延续香火,若是过几年就没了,还添不少晦气。所以即使她生得美貌又是嫡出,却还是没有高门公子愿意迎娶。但是以她的身份,又不可能找一个太差的人嫁了。高不成低不就,便拖到了现在。”顿了顿,又道,“族长这两年与卫氏的族长关系颇为密切,大抵是想要增进两家的关系,所以决定让公子您娶她。”
自然。他的身份再合适不过。望族出身的庶出子弟,身份虽然比不上卫五娘,却有诺大的名声在外。
卫五娘嫁给他,不算委屈。
他厌烦地丢下手中的笺纸,揉了揉鼻梁,觉得一阵无力。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办法来阻止这桩婚事,卫氏那边又传来了消息。据说卫五娘听到崔六郎有意悔婚,羞愤之下病情加重,险些丢了性命。
他再次被族长叫进书房,这回等着他的,是卫慈的父亲卫二郎。
让他意外的是,卫二郎并没有指责他,反而轻言细语地和他说了许多话,最后几乎要流出泪来,“……五娘她身子不好,总说自己活着不过是旁人的拖累。这回听说名满天下的崔六郎要迎娶她,起初还不敢相信。如今她好不容易找到点活着的盼头,贤侄你若是悔婚,她便真的活不成了……”
他听着这个悲伤父亲近乎哀恳的话语,无力地闭上眼睛。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这么屈服了。
反正此生已无望与意中之人携手相伴,那么至少,不要再害了旁人的性命。他总是要娶妻的,既然这一个已经无法推脱,那么,就这样吧。
他在六个月之后、白雪纷飞的时节里第一次见到了卫慈。
她一身白裙,坐在水阁内的珠帘后弹了一首曲子。是他少年时最喜欢的《暗香词》。曲毕之后,她款款起身,行至他的面前,“妾见过公子。适才班门弄斧,还望公子不要取笑。”
他看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面庞,在心里跟自己说,即使再不情愿,这个姑娘从此以后都是他的责任。他需得小心护她周全。有些事情,永远也不能让她知道。
那一日的雪,与今日,当真是相似。
看着面前顾云羡期盼的眼神,他微微一笑,“外面传的那些话,娘娘不要当真。臣与内子,同全天下大多数夫妇没什么两样。”
顾云羡并不相信他的辩解,还以为是他不愿提及伤心事,不由自悔失言,“是本宫唐突了,大人勿怪。”
崔朔闻言又是一笑,没有继续解释。
广告位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