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我一直睡着,梦到了许多从前的事情。我十六岁入东宫,服侍先帝。有时候想起来,仿佛还是昨日的事,但居然,已经二十多年了。”她苦笑,眼中带着凄然,“那时候的故人,大多已经不在。”
她朝皇帝伸出手:“阿洵,我的儿子。”一滴泪落下,“母后这一生,最开心的事就是生下了你。”
皇帝浑身僵硬,握着母亲的手,良久才艰难道:“儿子不孝,这么多年让母后操心了。”
“你这孩子,打小我就看不明白你的心思。”道,“你总有自己的想法。我从前管不了你,以后就更管不着了。”
“母后……”他低着头,声音里终于流露出一丝软弱,“儿子舍不得您。”
看了他一会儿,转开了视线,看向虚无的半空,再开口时语气平静而祥和,“母后读经,看到过一个故事。故事里说,佛陀曾游化到居荷罗国,在途中偶遇了一位老妇人。佛陀让阿难去向她讨些水来。谁知那老妇人听说佛陀要水,竟亲自挑着水罐到达佛陀安住的地方,放下水罐,径直上前拥抱佛陀。阿难正要拦阻,佛陀却说:‘不要拦阻,这位老妇人,在五百生中,曾做过我的母亲,爱子之心尚未穷尽,因此拥抱我。如果被拦挡,热血会从面孔涌出,而当即命终。’老妇人于是得以拥抱佛陀,亲吻佛陀的手足。②”
她唇畔含笑,神情里有淡淡的抚慰,“所以,即使我们将要分别,也不要难过。佛陀能够再次见到他曾经的母亲,可见众生的缘分都是注定的。也许下一世,我还能当你的阿母,我们还能相伴一生。”
皇帝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要走了,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云娘。你是皇帝,没人能伤到你,可云娘……”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已里带上了恳求,“你能答应母后么?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事,都好好待她。”
“姑母……”皇帝没有开口,顾云羡却哭出了声,“是阿云的错,都怪我……”
“您放心。”皇帝一只手按上顾云羡的肩膀,仿佛安抚,眼睛却看向,“我答应您,会保护好云娘。”声音低沉,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却仍不放心,“你要记得,君无戏言。”
她转过视线,看向顾云羡,对方已经满眼是泪。她淡淡道:“别哭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与你无关。”伸手为她擦掉眼泪,“我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跟着母亲一起到长秋宫觐见。当时我坐在上位,远远地看着你,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我当年第一次入东宫的事情。也是那么小小的一个人,跪在人堆里,紧张地磕头问安。我喜欢你,因为你真的很像我年轻的时候。我以前一直觉得,让你跟阿洵在一起是最好的,可是如今我却在想,我会不会想错了?这宫闱深深、阴谋算计,其实根本就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这样美丽、这样懂事,如果不进宫,也许能过得更好也不一定。”
皇帝只觉得他的心如同漂浮在海上的羽毛,随着母后的话慢慢下沉。一些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拨开迷雾,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大部分心思都花在了自己的抱负和计划上,从未在女人身上费过太多的心思。在他潜意识里,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他愿意对哪个女人好,她就会满心欢喜地接受。可是这一刻,他忽然不确定了。云娘,被他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娶过门的云娘,对他一心一意、却被他忽视冷落的云娘,在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还会如从前一样么?
她会不会,已经悔了?
“姑母,姑母您别说了。”顾云羡泣不成声,“阿云做的一切都是甘心的。我一直没有告诉过您,早在您安排我与表哥见面之前,阿云就一直爱慕着他。只是那时候阿云卑微,不敢妄想。您问我愿不愿意嫁给表哥那一刻,是我此生最开心的一刻……”
“是吗?”轻声道,“这样真好,我没有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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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那番话就又沉睡过去,顾云羡和皇帝守在榻前,寸步不离。六宫嫔御都得了消息,在东殿外跪成一片,却无一人敢发出声音。
当夜亥时三刻,再次醒来,这回她已经发不出声音,攥着皇帝的手,看了他许久,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
“……”长信殿内哭声四起,悲痛入骨。
皇帝一直沉默地跪在那里,双手捧住的手,一动不动。许久,他慢慢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手,眼泪顺着滑落,一滴一滴落在玉色的被褥上。
他的哭声传出来那一刻,苦撑多日的顾云羡终于无力支持,眼前一花,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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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病缠身,身后之事早已有了准备。皇帝握着她的手跪了大半夜,终于慢慢起身。他跪了太久,脚步有些踉跄,吕川想要扶他,却被他挥手拒绝。最后再看一眼床榻上的母亲,他哑着嗓子道:“让那些人进来吧。”
他一步一步走出长信殿,与此同时,宫人鱼贯而入,他知道,那些人是去收敛她的遗体。
旭日初升,柔和的阳光照射在他身上,却去不掉他浑身的冷。
从今而后,他们便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长信殿外,宫嫔们都是一夜未眠,每个人脸色都有些憔悴。然而比起皇帝来,她们已经算是容光焕发了。
本有宫嫔打算趁陛下心中悲痛这个机会,上去悉心安慰,结果等看清楚他的神情,都不敢上前了。贞婕妤似乎有心想过去,踌躇了一下还是忍住了。
他觉得这样很好,他现在不想理睬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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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长信殿外立了两个时辰,脑中乱哄哄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长乐宫人来人往,忙成一团。他目光无意识在人群中搜寻,等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竟是在找她。那个前些日子操持着一切的人。
垂下眼眸,他慢慢道:“云娘怎么样了?”
吕川回道:“顾娘子这些日子劳累过度,全靠心力支撑着才没倒下。今日……她悲痛欲绝,故而晕倒。太医适才已经去看过了,没什么大碍,好好歇息一阵便好。”
又是全靠心力支撑。她与母后当真是如出一辙的倔强。
皇帝沉默片刻:“朕去瞧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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