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恒带了韶儿去迎太后,我身边立刻便空寂起来。
更漏声声可闻。外间又起了风,桐叶相摩,簌簌作响。一时间满殿寂寞。
便命人灭去烛火,点起百花连枝灯。鎏金的花树,百千盏花心。灯油添得足,灯火便燃得煌煌赫赫,明若白昼。连暗影也寻不见。
我换上红色的吉服,用金步摇压了发髻。那宽袍广袖最是富贵雍容,能稍稍遮去病弱的体态。而后仔细的梳妆打扮好了,端坐在殿中的方席上,等着人来。
这已是我多年的习惯。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装扮得明艳,不教人看出凄楚或是不安来。
很多时候,对一个女人而言,坚甲利兵反不如浅淡得一抹胭脂,更能彰显气势。
——这还是很小的时候,卫秀教我的道理。
殿里开着窗子,风略略停下来的时候,有泥土清腥的气息传进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通禀,说是卫秀求见。
他明知道自己就在苏恒的眼皮底下,来见我时,却连姓名都不肯隐去。
他做事一向都是这么惹人讨厌的。不会给你顺水推舟或是半推半就的机会,你只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说好,或者不好。就好比当年,我不肯嫁他,他便敢明目张胆的对我的表妹悔婚,毫无转圜的与邯郸苏、沈两家反目。
我等的就是他,也无需藏着瞒着。便道:“宣。”
宫女引着卫秀进来。
他进来时,满屋子的伺候着的人,不论男女,都屏住了呼吸。
他甚至连发髻都没有梳,及膝的头发泄在背上,迎风翻动。映着烛火,光彩流泻。
衣服也穿得恣意,然而体态生得匀称,动静皆好。那双腿尤其修长好看,走动间宛若风动。
露出的皮肤就如月下堆雪般皎洁。
不曾望见面容,便已令人失神。
只觉满室生辉。
一时间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他身上。
他只用眼角一觑,波光流转。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看得出,那是嘲讽。
他一贯是这种性子——既要招惹人,但你真心理他时,他不但不稀罕,反而还要瞧不起你。
最可恶不过。
他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瞧着我。眉眼漆黑如描,睫毛遮了波光。
那目光是暖的。
他身上浅淡的梅花香迢递过来,沁在风里,清而凉。
我安静的喝茶,由他看着。
半晌,他终于开口,惋惜的摇了头,道:“阿贞,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丑。”
瞧——他说话也还是这么招人厌。
我不想令他借题发挥,便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道:“你倒是还是当初的模样。”一面亲手给他看茶,递过去。
他伸手接了,饮一口。似乎嫌弃那味道。我便安静的望着他,他看了我一眼,还是饮尽了。
我便挥了挥手,命众人退下去。
茶声泠泠。
他在我对面坐下了,我便也打量着他。
他其实与过去并不一样——多了一份沉静雍容,反而越发的好看了。我总是每见他一回,便要感叹天工造物。
他也由我打量着。凤眸微挑着,长睫低垂,漆黑的瞳子就像古潭般深而清,那波光宛若能流淌出来。
他垂首时,耳边散发垂落下来。
我看得专注了,茶水满溢出来,方才回神。他唇边便又勾起笑来。
——唯有这种从不加掩饰的喜怒,还是少年时的模样。
我将茶壶放下来。
一时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要问他,然而开口时唯一问出来的,却只是:“阿秀,你为什么要害我。”
他却不答,反要说:“你过得不好。”
我无需就此与他争辩——我过得确实不好,但我想,这里边只怕有他很大一份功劳。
他说:“你抬一下眼,我便知道你在想什么。阿贞,你越是受了委屈时,就越要在人前做出光鲜亮丽的模样——你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才要这样全副武装的打扮起来?”
剖心的话,我从来都说不过他。若真答他的话,我今日势必要被他牵着走了。
便说自己的话:“告诉我理由。阿秀,我想了很久,依旧不明白你害我的理由。”
我直视着他,他沉默的望着我。他说我抬眼他便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眼睛里分明就写着,“你早就知道那理由”。
可是我真的想不出来。
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情分,只怕比堂表兄弟间还要更亲密些。
我能对他存一份不忍,为何他却不遗余力的想要害我?给我下毒,给我的女儿下毒,帮着太后折磨我,帮着刘碧君设计我,乃至刺杀苏恒嫁祸给我……一个人究竟要有多狠多恨,才能对故人做出这种事。
他目光渐渐变得羞恼,却并没有发作,恨恼到极点,反而忽然间便感伤自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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