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将刘碧君留下来,还没开口多说一句话,远远的便已经有太监在跸路。只片刻便可望见苏恒的舆辇了。
我望了刘碧君一眼,却见她竟有些无地自容的仪态,睫毛低垂,看得出是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该怎么说……我还没有出手敲打她——甚至连句重话都没说。便是做戏,她的委屈也过了些。
我说:“怎么,陛下回来,妹妹不高兴吗?”
她咬了嘴唇,说:“不敢。”已经跪下来。
她腰板弯的有些勉强,却还是低伏下来。这一串的动作,几乎要让我想起那些受了冤屈的贞节烈女。
我一时有些恍神,竟然说不出刻薄的话来。
便只理了理衣襟,静静的等苏恒过来。
苏恒似乎有些喝得醉了,下辇的时候有些摇晃,却还是居高临下瞟了我一眼。
他每次喝醉了,眼睛便蒙了层水汽般,比往日还要漆黑潋滟。却又不爱说话,甚至连情绪都不怎么会表露出来。满月清辉之下看人,没来由的就有些深邃和专注,令人怦然心动。
他美色不减当年,只是我已老了,再不能轻易被一个眼神触动。
我垂了头俯身。
他尚未近前,便已经有酒香飘过来。他穿了便服,襟口还有不少酒渍。
看来确实是去与周赐饮酒了。
我记得我与他新婚不久,周赐半夜上门,手上只拎了两坛子竹叶青。我起身为他们置办酒肴,却摸不着油灯,出门看到白日里与红叶摘槐花的钩子,便先去采了两笸箩槐花来应付。
等我和红叶整备好了菜肴。他们已就着两笸箩槐花,连碗碟都没用,一人灌下了半坛子酒去。
我虽只见过刘君宇一次,却可断言,这种兴致,他便是有,也不敢对着皇帝发的。
苏恒走到我跟前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我略一犹豫,还是伸手扶他。
他这次确实是恼了我,甩手将我推开。
我说:“陛下……”
刘碧君也说:“见过陛下。”
苏恒脚步这才顿了顿,却依旧一言不发便进了宣室殿。
殿内先前还有些昧暗的灯火很快便明亮起来,苏恒的身形在窗棱前一晃而过,便再无声息。
他今日必定是不会主动宣召我了。
我便敛裙直闯,却正对上屋里出来的方生。
他略有些为难,却还是说:“陛下宣刘美人进去,请皇后娘娘回宫吧。”
看来是连装一下都不肯了。
我说:“也罢,我只是来给陛下送粥。烦劳你帮我呈上去吧。”
已经有小太监带刘碧君进殿。刘碧君仍是垂着头,眼睛眨也不眨,泪水却滴了一路。便是这样,路过我身边时也没忘记敛裙屈膝。
方生从我手上接了粥,略顿了顿,道:“皇后娘娘留步。”
我回头,他说:“容小人再去通禀。”
我便返身对他颔首道谢。
殿外长信宫灯噼啪作响,凉风撩过,摇曳不定。
宣室殿草木不比椒房殿那般繁盛,这个时节却也有了飞虫,绕着那点微光流连不去。
我拢了拢衣襟,听远处树海哗哗,不觉略略有些冷。
片刻后,更楼上已响了樵鼓,低低的回绕在矮阔长天之间。方生便踏着那鼓声从殿里出来,面色终于稍有松懈,躬身对我道:“陛下请娘娘进去。”
苏恒素来简朴,宣室殿里并没有什么名贵的摆设,连地衣都比椒房殿里的薄些。然而此处殿宇原就别别处高大巍峨,梅花灯将边边角角都照的通明,黑红色帐幔越显气势,反不觉得清冷朴素。
殿里一点声响也无,所以邻近书房时,刘碧君啜泣着说话的声响,便尤其清透。
“表姑……太后心里只是惦念皇上,吃不下、喝不下,跪在佛前一行泪、一行咳嗽,念一行经。我待要不来,看到表姑的模样,心里……”
她哽咽了一阵,忽然说:“陛下便一刀砍了碧君吧。碧君空等了十二年,却从来也不敢求。此生无望,如今更是行得艰难……”
我不由停住了脚步。
方生道:“皇后娘娘稍后。”急忙进了屋
苏恒语气里仍带着些酒后的慵懒:“不过让你陪太后在长信殿礼佛。还是以为你说出了生死,朕的旨意便成了废纸?”
刘碧君道:“陛下,太后毕竟是陛下的生母。”
苏恒砸了一盏杯子,“太后是朕的生母,你又是什么身份,自己掂不清吗?!太后糊涂,你跟了她十二年,不加规劝,反而……”略顿了一会儿,语气不知为何便软了下来。
缱绻柔情,不言自明,比刘病己求故剑诏只怕还要更动听些,“这么下去,万一朕也护不住你时,该怎么办?”
寒意漫过地衣,一点点从底下浸透上来。我脑子里一时只嗡嗡的响。
苏恒这句话,便是已将我放在吕雉、霍成君的位子上了。
天可怜见,今日被逼迫的差点连儿子也护不住的,分明是我。
我掀了帘子进去,边走边笑道:“臣妾不是有意偷听,实在是怕打扰了陛下和刘美人的话,这才在外面候了一刻,不想听了这到陛下这句话。臣妾实在是进退失据,只能进来问一句——‘陛下也护不住时’,是个什么时候?”
进去时却没看到苏恒和刘碧君两情依依的情形,反而是刘碧君跪在地砖上哭得泪人一般,苏恒跟前参汤流了满桌,连摊开来的奏折都浸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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