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风稍有些大,空气清凉如水。树荫摇曳不停,茂密如海,哗哗的响着。
天上没有半片云彩,夜幕柔黑。月亮沉得早,星子便尤其璀璨。
韶儿闹腾了一日,我的故事才开了个头,他便已沉沉睡去。
我给他掖好了被子,自己也倍觉疲乏。然而想到平阳写来的信,便怎么也睡不着。
我依旧猜不出苏恒路上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但是我终于想明白,苏恒真正对我绝情,便从这次南行回来开始。
我还记得回来后不久,他便要为韶儿挑选太傅,天知道那个时候韶儿才只有四岁。而他中意的人选,也不是旁人,就是刘碧君的异母哥哥,樊城人刘君宇。到底是为谁谋划已无需言明。只因朝臣非议,刘君宇也固辞不受才作罢。
后来韶儿的太傅定为薄绍之,他是苏恒在太学读书时的同学,陇西人。
他将韶儿教导得很好——柔仁善良,体恤下人,书读得的好,不爱舞刀弄枪,也不爱骑马打猎。但是要说软弱,却又比别人都更敢以身犯险。听说当年苏恒暴怒要杀人时,也只有韶儿才敢进宣室与苏恒理论。
只可惜韶儿的生母是废后。所以他虽是个好孩子,还是太子,却一直无势。自然不能长久。薄绍之一直尽心尽力,但当韶儿搬出了宣室殿,不再与苏恒同住时,他终于也开始劝说韶儿放弃储位,自保为上。
韶儿十二岁起便请辞太子位,十五岁时被废。
我记得韶儿被废第二日,苏恒还驾临了沈家。请了沈家在长安全部亲戚,笙歌美酒欢宴了一整日。夜间赐酒,将圣旨传给我看,问这般盛宠,我可还满意。
我回道,当初嫁他时我从没想过会有这般风光。我满意得很,祝他年年有今日。
我那时恨不得冲出去把酒盏摔到他脸上,但终于还是心灰意冷,将藏了十年的匕首取出来,刺进了心口。
那个时候他就在沈府。我想,若他对我还有半分不忍,也该来送送我。那么我就求他,看在我爱了他二十年的份上,好好待我的韶儿,不要让刘碧君害死他。
但最后平阳去了,韶儿和婉清去了,连刘碧君也派人去了。苏恒却始终没露面。
我最终将韶儿托付给了平阳。但那时,平阳寡居着,还被太后削邑禁足。
经历过真正走投无路的困境,这一世我对苏恒有怎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我自己都不会觉得奇怪。
我正胡乱想着,红叶推门进来。她手里拿着个铜罩子,将用来炙香的炭火悉数灭掉。
她脚步很轻,动静如风。微微侧着头踮脚的模样,我隔了纱帐望着,很觉得窈窕动人。
她灭完了香,掀了帷帐进来,上前给我和韶儿又掖了掖被角。然后去帷帐外吹熄蜡烛,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屋里残香凉透,她关门时外面透了一阵风进来,撩动了纱帐。
我的心境莫名便宁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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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抿着头发进耳房时,红叶正在洗脸。一起过了二十年,她用听的也能认出我来,闭着眼睛摸了一阵,道:“毛巾。”
我随手把毛巾给她,笑道:“你支使得倒是顺口。”
她抹了把脸,照旧用刘海将额头遮好,才笑答道:“我是满头小辫子不怕人揪的。你要跟我计较这些,我死一千次也够了,不差这一回……”擦干净脸上的水渍,又变本加厉道,“再递下梳子吧。”
我便再从妆奁里找了梳子给她。她接了梳子,大概也觉得折腾过头了,脸上便有些红。给我让了座,上前给我梳头发,垂眸问道:“这么晚了,娘娘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点了点头,把平阳的信交给她。她虽疑惑,却还是接了。
她跟着我前前后后也认了几千字,虽不能吟诗作赋,读书写信却难不住她。只一会儿便读完了。
我说:“平阳不会无缘无故要我小心伺候皇上,只怕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红叶沉吟片刻,问道:“娘娘是怎么想的?”
我笑道:“就是全无头绪,才觉着心烦。”
红叶道:“公主殿下要娘娘小心……只怕这事有些曲折。”
我说:“自然不会是件好事。”
红叶咬了一会儿指甲,迟疑道:“奴婢就是这么觉着……刘碧君——”
“刘美人。”我打断她,纠正道。
她没接话,只继续说道:“那位跟着皇上去了两个多月。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咱们这边都是没法辩白、证明的……会不会是——”
我默然不语。
——这一重我竟然没有想到。
也不是没有想,而是,我竟然至今仍觉得,我与苏恒之间是不会被挑拨的。
一时间只觉得恍惚。这自信究竟从何而来,我已记不得。想必是在某段久远得令人困惑的往事里,我们互相许下的誓约。
然而违心之约,神明不佑。他未必真把这许诺放在心上过。
何况,这世上哪有挑拨不了的夫妻?
而我居然一直信到今日,上辈子被他算计,真是活该。
我过了好久才能再说出话来,“无论是与不是,都小心应对着吧。”
红叶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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