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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达醉此人贪且酷,就是两家争一只鸡的案子,他也能一家身上敲头猪出来,自他任此安庆府通判一职,当地百姓可谓打死不喊冤,屈死不告状,本地的讼案都比别处少了三分,可偏偏这人虽官声极差,却少年得志平步青云,三十出头已官至一府司法,不拘在哪任长官手下都混的风生水起,从未翻过船——这就不能不说此人也有些长才了——其实他这长才说来也简单,除却例行孝顺上官,只有一条,不过是善于揣摩上意,巧于迎合罢了。只是,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浑身的机窍自不必说,更要有十分眼力来审时度势,急上官之所需,想上官之所想才行。适才,他正满心痛骂他这位岳父大人花言巧语将自己拖下水,无故受他牵累得罪张侍郎,忽听张家大太太有此一问,登时大喜,就要借这个机会表明立场,加以投诚。立时就满脑子转起念头来,想着怎么迎合张大人才好,只是,这张侍郎的心思却不大好揣摩。他方才听了半日,依稀觉着他那岳父大人提的分法,于二房、三房最为有利,可听张侍郎言语之间却是维护张家大房多些,让他颇摸不着头脑——朱达醉打破头也不信,有人把到手的好处往外推,肚里转了转,心说,这张侍郎此举不是假意推脱、沽名钓誉,就是真如他那泰山大人所说,大房和三房已是私下里商议了对分家产,单将一点子不痛不痒的产业拿来打发二房。如此,他需得既给了张侍郎台阶,叫他名利双收,又不能乱出主意,坏了张侍郎的打算,不然,岂不是祸从口出?朱达醉快速在心里掂量了一番,便心生一计,不由得自己也有些佩服自己的急智,却只做出一副就事论事、不偏不倚的样子来,道:“按本朝律,分家析产大抵有两个法子,一个是按“房”分;再有一个便是按“丁”分。”大太太听了就道:“哦?这按房分怎么个分法,按丁分又是怎么个分法?”朱达醉看了眼张英,见他不曾变脸色,就拿捏着道:“这按房分,便是才刚三叔说的,祖产刨除祖宅归承宗的长房嫡子供奉祖宗香火外,其余产业由各房分配;以丁分嘛,仍旧刨除祖宅由大房长子嫡孙继承,其余钱物由族中男丁均分,每人得一份。”大太太一听就笑了,道:“二弟,朱大人是你姑爷,你总还信得过吧?既然他说了,除了三弟说的分法,还能以丁分,你挑一样吧,是按房分,还是按丁分,嫂子听你的。”张杰心里正叫苦,暗悔早不曾跟姑爷说说家里的事,不知他这一房男丁最为单薄,竟出了这样的馊主意,就又受了大嫂的挤兑,一肚子气的朝天“呸”了一声,道:“大嫂,你真精啊?你们家人多就拿大头,便宜都让你占了!”大太太闻言冷笑道:“二弟,你也知道便宜都让你占了?”张杰叫大嫂噎了一下,喘了半天粗气,道:“反正不能按丁分,没这个道理,你们家连子带孙的五六个,三弟家也不少,合着就欺负我一个人啊。”大太太笑得愈发温和,道:“行,大嫂听你的,那就按房分。”说着就道:“廷瑞,你照你三叔说的,拟一份契书来,再将要分的产业做几个阄出来,等下抓阄定产。”张杰一听立马跳起来:“三弟说的分法也不行,凭什么只分爹走的时候留下的家业?没有爹留下的那些,你们就能凭空赚下那么大的家业,别哄我了,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大太太就道:“爹留下的产业还好好的在那,一间铺子也没卖过,比原先还多,至于我们怎么赚下这些家业,我就是不哄你,你也不明白,你还是直说吧,你有什么章程?”张杰虽觉着大嫂说话气人,但也知道自己嘴上讨不到什么便宜,只好安慰自己好男不跟女斗,道:“我还是哪句话,家产不论哪一房的,既然没分家,就都该是公中的才对,应当平分了三份,每房一份。我这还有一份明细,上头已经把我要的都圈出来了,把我要的给我,剩下的大哥和三弟怎么分我不管。”说着从袖中又拿出一份明细来递上去。克佑族长接过展开,只见这张纸上圈套着圈,黑乎乎的一片,不禁讶然,也不说话,只将明细递给大太太,大太太展开看了,冷笑个不住,又递给大老爷,大老爷从上看到下,叹道:“二弟,没有这个道理,三弟的庄子用的是他们自己积下的银子买的,虽跟公中借了些,年前已是还上了,算是私产,再怎么分,也不能并入公中。”张杰才刚说了不分三弟的私产,就叫大哥捉住,不禁也有些脸红,就道:“那是前两天圈下的,况且,我也不是要分他那新起的大宅,他们买的庄子里不是带着个旧宅吗?把那个给我就行,我修修搬到山上去住,离三弟近些,他有个什么事,我也能帮着照应照应。”姚氏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忙转头去看张英,深怕他兄弟情深,将近处那宅子给了二房,见张英没言语,心下稍安,却打心里头动了气,眼睛满屋里看了一遍,目光就落在二房的那位满脸机灵相的姑爷身上,想起才刚他出的那个按“丁”分的主意,心里头暗笑,慢慢开言道:“既然按丁分二哥不同意,那就只剩下按房分这一个法子了,现在吵的不过是哪些产业算公中的,该分,哪些不该分罢了。”说着,一笑,道:“幸亏二哥的姑爷是咱们本府的通判,今儿也来了,不如就请他来断一断吧。”张杰一听这主意倒正中他的下怀,就道:“对,让他断一断,反正咱们就是打官司打到衙门,也是该他断这个案子,跟是不是我姑爷不相干,可别说我不避嫌疑,我敢拍着胸脯打包票,我这姑爷肯定是秉公断案。”众人闻言,目光都落在朱达醉身上,朱达醉立时宝相庄严的装模作样,道:“这个,府上老太爷当年留下的产业具体有哪些可有实据?”廷瑞听了就捡了一沓账本递了上去,道:“这就是祖父过世当年的账本,请大人明察,上头有当时张家祖产的明细。”朱达醉接过,伸着两根指头,慢慢翻看着。张杰本来正得意孙姨娘寻了这么门贵婿,此时派上了大用场,却听他要当年老爷子过世时的账本,心里就有些纳闷,嘴上就道:“那都是老黄历了,要看就看如今的,别叫他拿着假账来,哄了咱们去。”朱达醉听了充耳不闻,只在心里佩服他这位岳父大人,连张侍郎的房产也要分一分,心说,你是他兄弟,你说就说了,我却不是,我要是说了,别说加官进爵,只怕用不了三个月,就得扒了这身官服,回籍养老去。想着,万分仔细的将那一沓账本从头翻到尾,道:“恩,记录详明,看纸业也是有年头了,可以以此为凭据,将家产分作三份。”张杰一听这话,顿时傻了,不确信是自己听到的话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四下里看了一圈,见大嫂和弟妹都笑眯眯的,才疑疑惑惑,道:“姑爷,我怎么好像没听明白,你说用这个老黄历做凭据分家?分那十八间铺子?”朱达醉道:“恩,既然方才张大人说原先的十八间铺面已是扩至二十五间,考虑到是用原先的店面做本钱,也可以算道分家的产业里面。”张杰听了,已是说不出话来,伸着一根手指头,结结巴巴的道:“好,好,好你个……”朱达醉仍旧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道:“小婿也是秉公办理,岳父年纪也不小了,何不得轻省些就轻省些,养神吧。”张杰已是看出来,他这位贵婿是不肯帮他的了,气的舌根发硬,好半天,转向张载道:“大哥,这是咱们张家的事,用不着官府来人指手画脚,我还是跟大哥商量。”大太太就到:“这么分不成,那么分也不成,我看分到最后早晚也要见官,这提前见了倒也正好。朱大人明察,叫录事进来,写契书存档吧。”张杰叫大嫂噎了一下,喘了半天粗气,转头向克佑族长道:“大哥,你看见了,我们兄弟分家产,她个妇道人家在这指手画脚,还有没有点儿规矩?”大太太闻言,不待族长为难,道:“我是你长嫂,长嫂如母,你敢跟我这么说话,你是个有规矩的?”张杰不接这话茬,只嚷道:“不是长嫂不长嫂的事,我们这分的是张家的产业,跟你们方家没关系,让我大哥跟我说。”大太太哼了一声,冷笑道:“我从嫁到张家第一天就姓了你们张家的姓,怎么跟我没关系?打量着你大哥这么些年任你搓圆搓扁,好欺负是不是?都病的这样了,还想跟他打擂台。”张载从张杰说他亲侄儿花了三千银子还小气,就一直气血上涌,一张嘴就要咳嗽,此时见老妻和二弟吵了起来,只得咳了几声扬声制止道:“都是一家子骨肉,莫要因为分个家伤了和气。”大太太听张载还张口闭口的和气,心里气苦,埋怨道:“你当人家是骨肉,人家可当你是仇敌呢,眼巴巴的,就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了。”张载听了这话,脸上就是一灰,张杰见了,转头想首座的张克佑道:“族长,你看她,有这么当嫂子的吗?挑唆着我大哥跟我生分。”张克佑已是见这么吵着一时也出不了个结果,就开口道:“今日说的是分家,还是先拿出个章程来要紧,既然朱大人也说该这么分,就这么分了吧。”张杰张着嘴,听着族长的话,又看了看四周椅上众位族人,不由冷笑,道:“好啊,你们,我算是看出来了,一个个都是蹬高踩低,捡高枝飞的主儿,没一个真心给我做主的。”说完大喘了两口气,道:“这家,我不分了,我不分了还不行吗!”说着就要拂袖而去。大太太在后头,凉凉道:“不分也行,我听二弟的,二弟说分咱们就分,二弟说不分咱们就不分,往后,咱们仍旧给你发红利,只是,这红利怎么个分法,可就由不得你了。”张杰闻言立刻止步,转身回来到:“大嫂,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还想克扣我的红利不成?”大太太垂了眼皮,手里把玩着一只茶盅,道:“怎么是克扣呢,只是我瞧着,做人不能太周全了,事事周全着,但有一件事不周全,就要生嫌隙,不免要把人得罪了,原先那些周全事,也都忘到脑后头去了,还不平时就吝啬些,该怎样就怎样,又省东西,又省力气,还少了无数的嫌怨。今儿,令姑爷已是断了咱们张家的案子,他说了,老爷子走前留下的才算是祖产,既如此,让后的红利也就分老爷子走前留下的那些产业,再多的,一个大子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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