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生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威士忌,桌上的酒瓶已经见底。
绘梨衣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也没有跟源稚生打招呼,或许是临时决定又要去哪里逛逛,也可能是回房间看动画片去了。
源稚生侧目看向桌边的刀袋,里面放着两把长刀,其中一把是他的蜘蛛刀。
这是葬礼结束后夜叉拿来给他的。
根据夜叉的说法,昨夜有路人看见这把刀从天而降插在了地上,刀上残留的血液立刻被送往了岩流研究所,只不过工作人员说估计很难有什么结果,毕竟那种血液的组成和人类以及死侍的都完全不同。
源稚生记得很清楚,他用这把刀亲手贯穿了王将的心脏,他还记得鲜血从伤口中涌出的声音。可如今蜘蛛切孤零零的坠地却没有发现王将的身影,结果已经了然——那个男人终究是没有死去。源稚生不得不承认,在看到夜叉为他呈送上这柄蜘蛛切的时候,他确实是感受到了一阵深入骨髓的惊悚,可随着时间推移,那种惊讶也慢慢释怀了。
没死也好,既然如此那就亲手再杀他一次。王将是恶鬼也好,是被砍成三段还能长在一起的人形蚯蚓也好,他复活几次,就杀他几次。
源稚生放下酒杯,转而取出了刀袋中的另一长刀——跟蜘蛛切相比,这柄刀堪称简陋,刀鞘和刀柄还是白木的,刀镡也没来得及配上,只在刀柄处用墨笔画了一朵菊纹。
这把刀名为神切,由橘政宗亲手打造,既是他的遗物,也是送给源稚生的礼物,寓意大概是希望这柄刀能够把神的脑袋砍下来。
他拔刀出鞘,随手挥舞了几下,以测试它的重心。刀在正午的阳光中淬出一道寒芒,刀刃后方有一道漂亮的波浪刃文——他是用刀的好手,刚一上手便知如何。虽然相比名匠的手工还有些距离,但已经是纯正的日本刀制品了。
“终于是造出了一把像样的东西啊,老爹。”源稚生凝视着手中的长刀许久,轻声道。
他不得不回忆起一些往事,一些和橘政宗的往事。
从记事起他和弟弟就在那座名为鹿取的小镇上生活,是一户人家的样子,养父是个寻常的山民。
养父并不喜欢他们兄弟,总在喝醉了酒之后抱怨给的抚养费不够。源稚生很早慧,从这句醉话里猜测自己的生父或者生母还活着,他是被托付给这户人家的。所以他很注意家中来来往往的人,就比如一个自称橘政宗的男人,他说自己喜欢山里的空气,来这里练瑜伽。他穿得像个上班族,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
橘政宗教源稚生练瑜伽,也教一点剑术,给他讲山外的故事。橘政宗喜欢去最高的山头看日出,每次都雇源稚生当向导,这趟旅程是十六公里的山路,要从午夜开始爬到凌晨。爬到最后两个人都口干舌燥气喘吁吁,橘政宗就会从背包里掏出冰镇可乐来递给源稚生,自己去喝山溪中的水。
镇上的人都喝溪水,溪水比大城市里的自来水都干净,而且不花一分钱,而孩子们都喜欢喝冰镇的可乐,这是要从外面运进来的高价饮料,在学校里课间喝可乐的孩子会自觉高人一等。但源稚生与众不同,总在打完球之后第一个冲到山溪旁,趴下去大口地啜饮。在那些喝可乐的同学看来,源稚生这样更硬派更男人,也就不敢对源稚生炫耀手中的糖水。
但其实源稚生也喜欢喝可乐,他从不表露出来,因为养父给的零花钱不够他买这种糖水喝。
橘政宗是第一个注意到源稚生喜欢喝可乐的人,他从没问过源稚生,只是默默地带上可乐进山来,其实他自己根本不喝。
源稚生一度觉得橘政宗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否则一个上班族为什么要对一个山里少年那么有耐心?
他们会在山顶过夜,日出前的一个小时他们并排坐在帐篷里,橘政宗会给源稚生讲天空中的星座,从最容易辨认的南十字座到隐秘的显微镜座。源稚生试探着问橘政宗说政宗先生您有孩子么?橘政宗笑着说找女人生孩子这种事对我来说真是太难了,我倒是有意收养个孩子,如果去东京的话你和稚女愿意么?源稚生没有回答,橘政宗也不再问。
他俩之间的对话一直是如此的,男人间的对话,没有抒情的絮语,也不会反复追问,某句话你说过了我收到了就结束了,就像钉子钉进木头里。
源稚生那时还不讨厌橘政宗。虽然比酒鬼养父强出百倍,可源稚生还是想等自己的亲生父亲。
后来源稚生听镇子上的人说橘政宗是混黑帮的,开始源稚生还不相信,但是有一次源稚生在橘政宗的手腕上看到了文身。一腔正义的源稚生立刻对橘政宗心生排斥,再也不跟他说话,相遇时总会强硬地把头扭开。橘政宗倒也不介意,依旧是周末来探望酒鬼养父,有时候会给源稚生带一些小礼物,源稚生出门就把礼物扔进垃圾堆。
某一次橘政宗从山外来,带了蛋糕和蜡烛,在家宴中把蛋糕端到源稚生面前——在此之前源稚生从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也没有吃过自己的生日蛋糕。
他记得养父那晚的嘴脸,那个男人用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告诉源稚生,说橘政宗希望收养他们兄弟,一起去大城市里生活,那里有漂亮的女孩、游戏机厅和冰淇淋店。
源稚生也记得自己的回答和语气中的冷意:“去东京当个担惊受怕的混混么?”
养父听到这句话就急了,大声呵斥他,还说现在的黑帮跟大公司没什么两样,政宗先生可是里面有级别的干部。
“既然是黑帮里有级别的干部就找个女人自己生孩子,领养别人的孩子又麻烦又不听话,还是算了吧。”源稚生倔强地看着橘政宗——作为正义的伙伴,他就该是要跟邪恶的黑道势不两立的。
橘政宗听到了这些话不仅没表现出什么怒意,反而心平气和地说,其实把源稚生和弟弟寄养在这里的人正是他,而他们兄弟俩的亲手父亲是日本黑道的大人物,虽然已经过世多年,但他们俩生来就是黑道继承人的这点不会改变。
只是那时的时局混乱,橘政宗没有把握保证他们兄弟俩的安全,而现在他稍微有了一些能力,就想着尽己所能地去尽一些责任和义务。为此他攒了一些钱,足够带他们去国外找个生活成本低一些的城市生活。
但源稚生的回答只有带着怒意的三个字。
“不愿意!”
在那之后橘政宗再也没有进山里来,大概是遭遇了挫折心灰意冷。而养父对源稚生冷嘲热讽也在那之后愈发频繁,还声称等他国中毕业就得滚出家门,因为十五岁大的孩子就可以打工养活自己了,反正高昂的高中学费他是不会负担的。
心高气傲的源稚生不愿意待在那个容不下自己的家里,索性搬了出去,睡在学校体育馆的垫子上,可以盖的只有一床行军毯。每个夜晚他坐在鞍马上眺望窗外,夜幕下群山莽莽,很偶尔地他会想到橘政宗还在的时候。
源稚女想搬到体育馆来跟他一起住,但源稚生冷硬地拒绝了弟弟。源稚女那么乖巧的孩子,还能在养父家里混个温暖的被窝,源稚生不忍心让他来陪自己吃苦。
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源稚生回到家里,在养父的监督下把自己的东西打了个小包。
这是他们约好的,从明天开始源稚生就正式离开那个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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