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男人开口质问。
“就连贵族们都不愿反抗了,我们只是农民,拿什么来反抗?就靠你空口胡说?”
赛义德强压怒火,看向男人。“我已经和大山里的几个部落舍赫做好了协商,他们愿意挑起安拉的大旗。”
“他们手里有一些兵器,有不少马匹和骆驼,如果有了我们的协助,一定可以给希腊人造成不小的麻烦!”
“以后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
长老看着赛义德,缓缓开口。
“自从上次的事情发生后,我们绝不会继续相信大山里的那群野蛮人,他们借着吉哈德圣战的名义到处抢掠,完全没把我们当成兄弟。”
“长老,我可以保证,上次的事情完全就是一个——”
“不必说了,我们世代务农,和他们不是一类人。”
长老伸出手,打断了赛义德的话。
“当年,这群人就是被我们的祖先赶到山上去的,这几百年来时不时下山劫掠,他们本性难改,此事绝无可能。”
赛义德听完,苦笑连连。
“毛拉,你前几次来村里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给予你最大限度的欢迎,不少年轻人都跟着你参加了义军,我也不遗余力地支持你,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婿都交给了你。”
长老浑浊的双眼闪过一丝哀伤。
“然而,你并没有让他们衣锦还乡,并没有保下我们的土地,他们都死在了战场,回不了家。”
“我们不是没有反抗,但每一次的反抗换来的都不是荣耀与和平,而是死亡和伤痛。”
“皇帝拥有全世界最挣钱的几条航线,拥有全欧洲最强盛的军事力量,他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来逐渐消耗我们的实力,我们打到最后,什么也剩不下来。”
长老叹息一声。
“我还有最后一个孩子,绝不会再让他走上战场。”
“我们是农民,不是战士,不想再打了。”
赛义德环顾四周,见所有人都频频点头,眼里的光辉黯淡下去。
“那你们准备怎么办呢?服从希腊人的统治,甘愿被奴隶贩子扔进种植园?”
“不,皇帝已经颁布法令了,将会和我们签署保护协议,只要我们向他缴纳税赋,提供兵员,他将保护我们不受外人侵犯。”
长老拿出一份文件。
“从此之后,西境边疆区的穆斯林不必改信,我们可以过自己的生活,可以向麦加朝拜,可以在法律允许的情况下去清真寺祈祷。”
“皇帝还说,从此之后,禁止帝国民间对清真寺的故意亵渎,采取不干涉政策,我们做好自己该干的事,他也不会肆意插手我们的生活。”
“怎么?一个二等公民的地位就把你们收服了?缴纳双倍税赋,还得提供兵员,这叫不干涉你们的正常生活?”
赛义德讥讽道。
“毛拉,你应该知道,哪怕在扎亚尼德家族的统治下,我们这里也一直征战不休,各个埃米尔大肆征税,强征壮丁,我们活得非常艰苦。”
“依照先知的训诫,穆斯林君主不该对自己的兄弟征收这样的税赋,不该把他们强行拉上战场,但他们显然早就忘了这些。”
赛义德闻言,一时语塞。
“难道在希腊皇帝的统治下,你们就能过上好日子?”
长老笑了笑。
“毛拉,皇帝对基督徒的税收一直很低,哪怕我们缴纳双倍,同样比之前低。”
“而且,在皇帝的管理下,这里将不再有战争,我们这些农民也能好过一点。”
“皇帝善待农民,我们并非战士,并非部族,不会给他带来多大麻烦,我们把铁器交了,把马匹和骆驼卖了,他也能放心地给予我们应有的自治权。”
赛义德哈哈大笑,满面悲凉。
“你们可曾想过,这些东西都是因为什么?”
“他们会给你们自由,给你们带来和平的生活,保障你们最基本的生存权。”
“但是,这并不是由于他们良心发现,也不是因为他们变成了好人,只是因为我们曾经来过,曾经反抗过!”
“如果大家都不反抗了,迟早有一天,希腊人会变本加厉。”
“你们可以继续这样下去,继续当你们的顺民,但是,当他们再度伸出屠刀时,你们将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沦为待宰的羔羊!”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继续反抗?继续让更多的孩子去送死?直到最后,一个村庄只剩下我们这些老弱妇孺?”
长老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胡须都在颤抖。
“皇帝的军队那么强大,这些年来,奥斯曼人,马穆鲁克人,哈夫斯人……那么多比我们强大百倍的势力都输了,我们怎么打得赢!”
“或许真如那些苏菲派穆里德所说,我们犯下了罪过,需要赎罪。”
长老重重叹气。
赛义德痛苦地闭上眼睛,连连摇头。
二十年来,穆斯林世界连续遭到一波接一波的重大打击,在面对基督徒的大围剿时屡次战败,处处落于下风。
在这种情况下,地中海沿岸的穆斯林世界中弥漫着一股浓厚的悲观主义情绪,大大小小的苏菲教团涌现出来,号召穆斯林通过苦修靠近安拉,为自己赎罪。
其中,最先向帝国效忠的凯鲁万派已经彻底放弃了世俗地位,转化为一个神秘主义色彩极为浓厚的苏菲教团,号召信徒们成为苦修士,不问世俗,不准结婚,潜修禁欲。
苏菲教团分为很多种,有些信奉逊尼派,有些信奉什叶派,在具体修炼方法上也各有不同。
而现在,经过改组的凯鲁万教团完全遵循了最早期的苏菲派纲领,还夹杂了大量的悲观厌世情怀。
“怎么,你们也想服从凯鲁万那些人的号召,每家每户都将一个男丁送去当苦修士?为自己赎罪?”
赛义德问道。
“是的,皇帝在凯鲁万城为苦修士们修建了道场,我们这些穆斯林社群缴纳的税赋中,有一部分将会被提供给凯鲁万教团的苦修士。”
长老说道。
“皇帝已经乘船到阿尔及尔了,这些条令都是最近发下来的。”
“是吗,速度还真快。”
赛义德随口说道。
“还有什么条令是我不知道的?”
“还有一条,皇帝禁止未经登记的伊斯兰学者在民间活动,传播反叛思想。”
长老一字一顿地说。
“如果有人包庇这些学者,一旦发现,一律贬为奴隶。”
赛义德两眼一缩,正欲张口,一把木矛已经顶上了他的后背。
在他身后,强壮的护卫被三个男人使劲拽住,并取走了他的弯刀。
“毛拉,皇帝不会杀你,你将被西境军团的骑兵队送到凯鲁万圣城的苦修会,在那里追寻安拉的指引。”
长老说道。
赛义德看看众人,又看看长老,眼里尽是颓然。
“实在没想到,那么深的仇恨,你们说忘就忘。”
赛义德喃喃低语。
“毛拉,我们只想活着。”
长老别过头。
“我记得您从前说过,在穆斯林遇到生命威胁时,可以做任何事来保护自己,连肮脏的猪肉都可以吃。”
“现在,我们一样遇上了生命威胁,只能向皇帝妥协。”
“皇帝有钱,有兵,有舰队,他们的武器装备已经碾压了扎亚尼德家族那些忙于内斗的软弱士兵,我们没办法抵抗。”
“我们是农民,靠土地生活,没办法躲进山里。”
赛义德苦笑着摇摇头,凝望着长老。
“长老,希腊皇帝只是个手段厉害的普通人罢了,他在世时或许无人能挡,横压一代,但他终会老去,他的后继者不可能有这样的才华。”
“如果他死了,他所建立的庞大帝国必将分崩离析,到那时,我希望你们不要再像今天一样软弱可欺。”
“毛拉,皇帝还年轻,我们都看不到那一天。”
长老叹了口气。
“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说吧。”
赛义德抬起头,冲长老笑笑。
长老深吸一口气,凝视着赛义德的眼睛。
“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复仇是种奢侈品,我们负担不起。”
……
地中海南岸,阿尔及尔城。
以撒站在窗边,透过窗户,静静看着远处的繁忙港口。
港口中,东罗马帝国西地中海舰队的所有主力战舰在此停泊,密密麻麻的军舰上,双头鹰的旗帜猎猎飘扬。
码头附近的军营里,在一周前乘船抵达阿尔及尔城的五千大军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一队队士兵高唱着战歌走向码头,旌旗猎猎,衣甲鲜明。
门开了,阿贝尔弯下腰,挤进书房。
“陛下,西境边疆区已经基本平定,扎亚尼德家族的小崽子们实在太差劲了,向外来强权弯腰低头简直成了习惯。”
阿贝尔呵呵一笑。
“当然,我们依然没有占据整个扎亚尼德核心区,特莱姆森,奥兰,穆阿斯凯尔等大城市依旧在柏柏尔人手里,并未向我们效忠。”
“那些大城市人口稠密,且背靠马林王朝,并不算好打,我准备耗费五年时间先将从阿尔及尔到贝贾亚城的直辖区稳固下来,然后再图谋西进。”
以撒轻轻点头,举起酒杯,为二人倒上醇香的葡萄酒。
“不必着急,我们在西边的进展已经很迅速了,一次吃得太饱,反而不利于消化。”
“至于西境边疆区,就依照我给你制定的方法分成两部分,内陆地区全部交给服从我们的埃米尔,我们只占领沿海大城市。”
“我还会在这几年陆续将沿海大城要塞化,堡垒化,以防柏柏尔人的反扑。”
阿贝尔接过葡萄酒,一饮而尽。
“陛下,您真的准备给那些萨拉森人如此大的自治权吗?”
“是的,沿海地区的萨拉森人主要从事农耕,比起游牧部落,这些人可是天生的顺民,我也不求同化他们,不给我们添麻烦就行。”
以撒沉吟道。
“这里人口太多了,我没办法将阿非利加地区的制度延伸到这里,只能慢慢来。”
“收走他们的铁器,收走他们的马匹,毁掉他们的自主生产能力,软化他们的抵抗心理,用经济手段完成掌控。”
“再往后,我还会在这里引进一些经济作物,彻底将其变为我们的经济殖民地。”
“最关键的是萨拉森学者,你绝不能让这些人在民间随意活动。”
以撒告诫道。
“是,我明白。”
阿贝尔重重点头。
“流民引进也要加快,如果我们可以在这里拥有十分之一的基督徒作为基本盘,我们的统治就基本稳定了,他们想反叛也没什么办法。”
以撒说着,将玻璃杯放回桌面。
“我即将远征直布罗陀,会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修筑起一道无与伦比的要塞,到时候,军队,舰队,工人和补给都会从阿尔及尔运输,你得做好保障。”
“放心吧,陛下,我的军需官阿兰最适合干这种事,我会要他配合您。”
阿贝尔呵呵笑着。
以撒拍了拍他的肩,推开门,接过侍卫递上来的紫色披风。
1468年末,东罗马帝国的六十余艘舰船和五千余名士兵在北非沿岸的阿尔及尔港完成集合,向西驶去,目标直布罗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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