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眼眸微动,轻轻点了点头。
朱厚熜起身踱了几步,幽幽说:“朕知道,先生对朕有偏见,至少,不那么喜欢,这其中原由朕不想深究了。日久见人心,交给时间吧!”
李青不置可否,低头品茗。
朱厚熜早已习惯这样的李青,并没有不悦神色,似自言自语,又似表白自己,继续说道:
“世人以为朕之境遇,如我朝太宗一般无二,然,朕却不这么认为,朕更觉得朕与汉太宗之境遇,才是如出一辙。都是以藩王之身入主大宝,都是初来乍到朝有悍臣,都是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甚至波涛汹涌……”
朱厚熜幽幽叹息:“杨廷和,张皇太后……,朕一路行来,这其中的真正苦楚也只有自己知道。朕最初处处效仿文帝,一方面让自己看起来很强硬、有底线,一方面又礼贤下士,不碰既得利益者……为的就是稳住大局。当然,这么说有自夸嫌疑,说白了,不过是想坐稳皇帝之位罢了。”
李青:“无论目的如何,皇上初登基那会儿,可圈可点。”
朱厚熜恍若未闻,怔怔出神的说道:“那会儿,我才十四岁,一个几乎没出过藩地的孩子,蓦然一个大馅饼从天而降,开心当然开心,无与伦比的欢喜,然,惶恐更多。尤其是当我 来到京师,看到繁荣壮阔的顺天府,金碧辉煌的皇宫,呵呵,真就是乡巴佬进城啊……”
“对一个少年来说,那种心理冲击……太大了。”朱厚熜喃喃说,“记得登基那日,我那一身龙袍又肥又大,当时我甚至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讨厌杨廷和,讨厌到痛恨,可杨廷和有句话,现在思及,我都心怀感激,他说,‘皇上垂衣裳而天下治’。若无这句话解围,我真不敢想那一日如何熬过去。”
“我自幼读书,读了许多书,却无为人处事的经验,在兴王府只有黄锦等一些奴婢,充其量再多一个陆炳,他们都顺着我,让着我。可这里的人……却不会,哪怕我是皇帝!”
“呵呵,外有悍臣,内有悍妇,我能如何?我只能照着跟我境遇最像的人模仿,模仿他的行为举措……”
“可是啊,渐渐的我发现根本行不通,我与文帝面对的情势是不一样的,不仅是时间节点不同,政治土壤亦不同。论集权,我大明朝甩汉朝十条街,可也正因如此,皇帝反而更加难做。一味的模仿不可行,于是……后来有了大礼重议,我想暴力洗牌。”
“这样做,或许弊端多多,可这是我能想到破局的最好办法了,当然了,这件事也不纯粹是为功利,为人子,我想为我父亲争上一争。同样是宪宗皇帝之子,为何我父不可?”
“直至今日,我依旧不觉得我做错了。还有,哪怕自始至终没有你出现,我一样会改制革新,我一样会勤政……我一样会做个好皇帝。至少,是我以为的好皇帝。”
“无他,我要把皇权过渡到我的名下!”朱厚熜轻声说道,“嘉,美;靖,安也。嘉靖者,礼、乐、教、化,蔚然于安居乐业中也。我当然想江山稳固,百姓安居乐业,只是……次序要分明。”
“唉,我这个皇帝,是从堂兄手中继承而来,哪能……不心虚啊?”
朱厚熜重又走到主位坐下,自嘲道,“我自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安于享受,我也不认为这没什么不好,哪怕今时今日,我依旧觉得这没什么不对,更跟大逆不道不沾边。”
“我是皇帝,真龙天子,四海共主,予取予求,纯属应该!”
“事我做,福我享,皇权更是当仁不让。爱民如子?不过是文人笔杆子下奉承之语罢了,呵呵,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不,历朝历代的皇帝,无论昏君明君,都是完全反过来的!这个次序才对。”
朱厚熜呼了口气,看向李青,说道:
“这便是我,真实的我,这样的我,你可认同?”
李青默然许久,“不得不说,你很适合做皇帝!”
朱厚熜笑了:“其实你骨子里跟那些腐儒一般无二,不同的是,人家只是口头上说说,你却当真了。大家嘴上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事实上,哪有这样的事情?”
“自私?谁人不为己?贪财?谁人不爱财?权力?谁人不想要?何况,我是皇帝!”朱厚熜说,“是你的期望太高,而非我太不堪。”
李青没有反驳,只是喝茶。
朱厚熜也不再说,只是喝茶。
又是很长一阵的沉默。
朱厚熜眼睑低垂,默默说道:“皇帝万岁,我心向往之,还请先生教我!”
顿了下,“为此,我愿付出足够的诚意!”
李青说道:“我无法保证,常言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朱厚熜默了下,问:“好人真有好报?”
“这得看权重!”李青说。
朱厚熜将信将疑,末了说道:“在不影响皇权,不影响自身的情况下,即便没有这个因素,朕亦会行好人好事。朕,不昏庸!”
李青笑了下,点点头。
朱厚熜:“那你我君臣的关系是……?”
李青也实话实说:“交易,公平交易!”
朱厚熜并不觉得不好,含笑点头:“如此最好。”
许是说开了,朱厚熜也没了扭捏,直接问道:“丹药之事何时提上日程?”
“年节到来之前,给你!”
“朕如此坦荡,还请先生不要小气。”朱厚熜笑言,“想来先生私藏的珍奇药材不少吧?”
李青干笑笑,颔首道:“过年嘛,是要慷慨一下。”
“先生大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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