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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言情小说 > 乐游原(全2册·连载) > 第十六章:大寒

第十六章:大寒(第2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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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琳倒是客客气气,只说道:“多谢母后体恤。”反倒是李嶷道:“母后,东宫里人多得很,服侍太子妃的女官、宫女,林林总总,不下百十人。既然是母后身边得力的人,何必要赐出来,还是留在母后身边吧。”

皇后笑道:“你们男人,哪里懂得做新妇的难处,若没有一个得力的女官帮衬,不知道要多费多少力气和心思。既给了太子妃,太子便不要推辞吧。”

李嶷只得应了声“是”。

等到从南薰殿中出来,赵女使已和东宫的人一起,恭恭敬敬站在车辇前,等待太子妃上辇。李嶷见崔琳径直朝车辇走去,叫了一声:“阿萤。”

她恍若未闻,还是身边侍女提醒,方才停步,转过头来看着他。身边簇拥的都是人,李嶷忍了一忍,挥手斥退:“你们就留在这里,我有话跟太子妃说。”

众人都躬身退向了远处的车辇,等这些人走远,他才又叫了一声:“阿萤。”

这次她倒是看了他一眼,他说道:“皇后赐给你女使,明显有监视之意,你为何毫不推脱,痛快答应?”她倒是心平气和,不徐不急地道:“母后是一片好心,殿下想左了。”

他看着她,她今日着盛妆,钿钗礼衣,他从来没见过她如此酽妆,九支钿钗在她发髻间颤颤巍巍,更衬得她唇如丹朱,长眉入鬓,但是她的眼是微冷的,像山中的幽潭。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说:“阿萤,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她反倒对着他笑了笑:“殿下若是想我笑,我会笑的。”

他心如刀割,又说了一句:“阿萤……你若是恨我,跟昨晚一样,拿剑刺我便是了,你别这样对着我笑。”

“我为什么要拿剑刺你,我又打不赢,统共才三次相让,只剩下两次了。”她语气平静,像在讲述一件与自己丝毫不相关的事,字字句句,却是诛心,“我阿爹现在已经像个小孩子了,既记不得回家的路,也不记得定胜军其实已经没有了,每天都念叨着要去大营里看看……”说到此处,她甚至又笑了一笑:“殿下要娶我,现在已经娶了,殿下要我做太子妃,我现在已经是太子妃了。殿下若还想,我好似从前心悦十七郎一样,心悦殿下,那恐怕是,不能了。”

说完,她转过身,径直朝车辇走去。南薰殿前的横街,本来没有含元殿前的横街宽阔,但长风呜咽,远处殿宇的琉璃瓦上,犹带着前几日未化完的残雪,风打着卷,扑在身上,却是彻骨一样的寒冷。

太子大婚,按从前的惯例,有十天的休沐,六部也格外识趣,纵然皇帝已经不怎么理事,实质是太子在监国,但这几天,哪怕真有天大的事也全按了下来,不去打扰新婚燕尔的太子殿下。

于是李嶷反倒长日无聊,无所事事。新婚第一天的下午,就换了衣服,微服出宫去了。裴源早就牵了马,在东宫外等他,两人翻身上马,一直驰马出城到河滩。

自崔倚病后,他们常常到这里来。今日的太阳好,虽然背阴处还积着残雪,但向阳处被日头晒得暖烘烘的,只见崔倚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怔怔地看着河水。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身布衣的张??。自从定胜军被裁撤之后,张??说道:“我是节度使带出来的,只会打仗,节度使在哪里,我在哪里,便是不打仗了,节度使也要有人伺候的。”从此便换了布衣,自崔倚病后,更是忠心耿耿,须臾不离左右。

因为李嶷常来,此刻他与裴源走近,张??也只点了点头,微作示意,反倒是裴源问道:“今日节度使好些了吗?”张??摇了摇头,本想叹口气,但最后忍住了,只是搔了搔自己的胡子。

李嶷早就走到了崔倚面前,恭恭敬敬叉手行礼,叫了一声“节度使”,他还是用的从前的称呼,崔倚却恍若未闻,过了许久之后,才抬起浑浊的双眼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问:“你是谁啊?”

其实自他病后,李嶷几乎每日都会来看他,只是他已经不太记得人,也不太记得事,所以每次见了,总会这么问。见李嶷不答,崔倚便随手拿起倚在石边的拐杖,有些艰难地拄杖站起来,李嶷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崔倚却抬起拐杖,指了指四周,道:“你们看,这里地形是不是不错?若是敌人抢滩,该怎么办呢?”

李嶷眼中露出不忍之色,崔倚却睨了他一眼:“小子,我就考问你了,若是敌人抢滩,该当如何?”

李嶷定了定神,问:“我军几何?敌军几何?”伸手一指旁边的沙洲:“若是敌我相当,当然是在沙洲那处布置弓箭。若是敌人数倍于我,自然是布上荆棘,左右侧翼用箭。若是我军数倍于敌,自然是中流击之。”

崔倚闻言,不由得赞赏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露出笑容:“小子,说得不错。我们定胜军有你这样的后生,真是难能可贵,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要记下来,将来,升你作队正。你好好立功,前途无量。”李嶷心里难过,却顺着他的话答道:“节度使,我叫李嶷。”

崔倚听到这个名字,脸上露出几分狐疑的表情,渐渐凝重,李嶷本来充满期冀地看着他,但崔倚最后却哑然摇头一笑:“老啦,你这名字听着耳熟,怎么也想不起来哪里听过了。我瞧着你也眼熟,可惜也不认得啦……”说着,他拄着拐杖,又摸索着在大石上坐下。李嶷便也在大石上坐下,抬手替他掩好身上的氅衣,温言道:“节度使,同我讲一讲崔家军吧。”

提到此处,崔倚眼中终于有了神采,说道:“崔家军这说法,文宗年间就有了,那是我太爷爷的大伯手里的事了。那时候揭硕人老是来抢粮食,惊扰边民,我太爷爷的大伯就组织崔家的子弟反抗,一来二去,就有了崔家军。后来,陆续扩充,朝廷也给了粮饷,在我太爷爷那会儿,崔家就奉命世镇营州了。崔家的子弟总要上阵杀敌,死得早,所以长辈总是张罗着,早早给结亲生子。我像你这年纪,就已经娶妻了。”说到这里,他不由得看了李嶷一眼,说道:“你小子不错,有没有说亲?要不,我替你说一门亲事?”

李嶷心中不由一酸,百感交集,说不出酸甜苦辣,到底是何种滋味,最后终于笑了笑,说道:“我已经娶妻了。”崔倚话语中似有几分惋惜,说道:“是吗?是哪家的姑娘,下次带来给我瞧瞧。”

李嶷轻声应了声:“是。”

“可惜,我的娘子……”崔倚话语中满是怅然,也满是悲恸,“我虽然和她十分恩爱,但有一次我带着人出城去打仗,城里只剩下老弱妇孺,敌人来袭城,她领着娘子军,宁死也没有后退一步,就那样战死殉城了。等我赶回去的时候,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我抱着她冰冷的尸体,心中悲痛万分。幸好我和她还有一个孩儿,不然,那一刻真难活下去。”他眼中浊泪一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你不知道啊,我的娘子和我结缡十余年,跟着我在营州戍边,连一天半天的好日子都没有过过,我和她少年夫妻,没想到,未能恩爱到白头,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就算有偌大的功业又有何用,这是我一生之憾……”

说到此处,崔倚不由得怔怔地落下两行眼泪,张??连忙从襟中掏出一方布巾,李嶷起身接过去,细心地替崔倚拭去泪痕,崔倚却不耐烦地将他的手一挡,说道:“后来,我终于替我家娘子报仇了。嘿,在我手里,崔家军算是更进一步啦。有好几次我把揭硕撵出近千里地去,杀得他们屁滚尿流。所以朝廷赐名叫咱们崔家军‘定胜军’,咱们崔家军中有一面大旗,上面就绣着‘定胜’两个字,那是先帝亲赐的,那时候我就在想,崔家军有我娘子一半的功劳,若是她能看到那面旗帜,不知道该有多欢喜。可惜,她再也看不见了……”

李嶷听他如此说,知道他这一生心心念念,还是与妻子未能相守白头,心下怅然。忽又想到,阿萤此时不知道在做什么。今日是她在东宫里的第一日,不知道能不能过得惯,自己原本该陪着她的,但是她昨晚一整夜都没有睡,如果自己走开,她说不得还能补眠,而且这几日忙着大婚典礼,没能前来看望崔倚。她自嫁入东宫,也不能轻易出宫,只怕心中也着实记挂,所以自己今日才特意出宫来探望崔倚。

崔倚的精神却渐渐振奋起来,笑道:“你生得晚了,没看到我那次在沁水泉设伏,那天雪下得好大,我们几万崔家军埋伏在雪地里,悄无声息,真的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那样大的雪,连个活物都看不到,我心想揭硕人莫不是不打算走这条路了?这雪要是下得再大些,只怕几万人就要葬送在这里,结果没想到,揭硕人果然还是中计,踏进了包围。那一仗打得,痛快,真是痛快!”

李嶷也就道:“我听说过,经过沁水泉之围,从此揭硕人不敢再踏过拒以山。”

“那会儿孙靖大败屹罗,我把揭硕人赶出了拒以山,裴献让黥军再也不敢靠近牢兰河,不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那个开心啊,说我们三个是国朝三杰。陛下宣召我们三人入宫赐宴,”讲到此处,崔倚脸上浮起一抹笑意,“结果我没吃饱,出宫之后就跑到丰迎楼去找补吃食,没想到孙靖、裴献也先后都来了,我们三个人大醉一场。”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又怔怔地出神,不胜唏嘘:“说起来,那都是十几……不,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看着裴源,指着他叫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你是谁了!”李嶷心中一喜,裴源亦是一怔,只听崔倚道:“怪不得看着你眼熟,你是裴献的儿子裴漭,那年你十三岁,你牵着马到丰迎楼外接你阿爹,你阿爹醉得上不了马,你抱怨我和孙靖,把你阿爹灌醉成那样。”

众人皆是一怔,过了半晌,裴源苦笑一声:“节度使,裴漭是我兄长,我是裴源。”

崔倚满是疑惑地“哦”了一声,转头又看看李嶷,眼神中满是困惑,喃喃地问:“为什么我也看着你眼熟,难道你是孙靖的儿子?”

李嶷唯有苦笑一声。

他们在城外逗留到黄昏时分,方才回到城中,崔倚已经不大能骑马,因此李嶷亲自护送着马车,一直送到从前的平卢留邸,如今的燕国公府中——太子的岳父,照例是要封作国公的,所以崔倚在大婚前,就已经被封作燕国公了。

李嶷放心不下,又在燕国公府中,亲自服侍崔倚吃过晚饭,这才折返东宫。

他回来得既晚,东宫中早就已经掌灯了,偌大的昆德殿里,冷冷清清,似乎寂寂无人。其实殿中烧了火龙,又燃着熏笼,根本就不冷,但他还是觉得空旷而寂寥,像没有人一样。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由一紧,正待要唤人,忽然脚步声微响,原来是阿萤从后殿出来了。她早已经沐浴更衣,穿着太子妃的常服,但亦甚是华丽,簪环早就卸了,头上也并没有珠花点缀,乌漆的长发绾起来,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子,一时不由得看得怔住了,她见是他进来,倒是客客气气行礼,叫了一声:“殿下。”

这声殿下就像一柄刀,刺得他胸口生疼,但他只能浑若无事地问:“你用过晚膳没有?”

她点了点头,说道:“用过了,殿下一直没回来,我就叫顾良娣来一同用了晚膳。”

他要想一想,才能想起来顾良娣是谁,张口欲解释,偏偏又知道,其实没有解释的必要,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也是个可怜的人。”她说道,“殿下有空,就去顾良娣那里坐一坐吧,她自从进了东宫,殿下好像一次都没去见过她,太令她难堪了。”

“你我新婚第一天,你就叫我去见顾良娣?”他终于忍不住了,质问她。

她却恍若未闻一般,自顾自就在榻上坐下,说道:“殿下过几日再去也成。”

他忍住了一口气,对她说道:“我早就想好了,再过些时日,就说顾婉娘病了,先让她搬出东宫去城外的皇庄上养病,拖一段日子,谎称她病得太重,只能出家为道求神佛垂怜,等在道观里待些时日,或能遇上良缘,报个病亡,就可以改名换姓另嫁如意郎君。”

她倒是笑了一笑,说道:“你倒是打算得不错,可人家的如意郎君,或许就只是你呢?”

他怔了一怔,过了片刻之后,终于叹息一声:“阿萤,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呢?”

“是啊,何必如此呢?”她像是困倦了,掩着口打了个呵欠,说道,“殿下还没吃饭吧,我要小憩片刻。”她实在困乏极了,翻身往枕上一靠,几乎立时就睡着了。

李嶷确实还没有吃晚饭,如今崔倚不大能拿得住筷子,他的手一直在抖,吃饭的时候,需得人一勺一勺地喂,张??虽是个莽汉,照顾起崔倚来,却是又细心,又周到,李嶷见他喂崔倚吃饭,便接过勺子,学着他的模样,耐心地哄着崔倚,把一碗饭吃完,这才起身回东宫。

张??将他一直送出燕国公府,到了府门外,方才道:“有一桩事体,想问问殿下。”

李嶷感于他的忠义,忙道:“张将军有话便说。”

虽然已经解甲归田,但他仍是从前一般称呼张??,张??却犹豫了片刻,问道:“想问问殿下,不知老鲍他们的坟茔在何处。”

李嶷不由得一怔,过了片刻之后,方才说道:“我想要将他们都归葬于牢兰关,如今在京中,暂且停灵在灵泉寺。”

张??点了点头:“我想去灵前祭奠一番。”又说:“老鲍喜欢喝酒,我买壶好酒去看他。”

李嶷心中感伤万分,但只是叉手一礼,张??也恭恭敬敬地还了一礼,李嶷这才上马离去。

因为这桩事的缘故,一路上他都在走神,直到近了东宫的丽正门外,方在心里想,今日是新婚第一日,还未曾与阿萤一起吃过晚膳,万一她会等他呢……明知道是一场空欢喜,但一个人坐在灯下,扶着牙箸,还是觉得胃口全无。

等到沐浴更衣之后,越发觉得昆德殿里冷,他本来是打算仍如昨夜一般睡在地上的,幸得地下设有火龙,也不算太冷,但她早已经睡着了,另有一床被子,偏偏又叠放在床里面最内侧,于是他只能躬身伸手去拿,但这床实在太大了,他半躬着身子探手仍旧够不着,只得单膝半曲在床沿,伸长了胳膊,手刚触到被子的一刹那,她就惊醒了,本能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她刚醒的时候总是会有点迷糊,没那么清醒,眸子里似笼了一层光。帐外的烛火摇动,倒映在她的眸底,也倒映在帐幔上,像是水波一样,泛起层层涟漪。他一时怔在了那里,并没有动。

她好像还没有睡醒,慢慢地抬起手,她的手指微凉,动作很轻,终于落在他的脸颊上。这年来他瘦了太多,瘦到脸上都没有什么肉了,她心里一酸,忽然又想落泪。

他把头低了一低,这一刻无限眷念,想要痴心地留住这一刹那,他其实都不敢说话,也不敢叫她的名字,怕只是一刹那后,她又会清醒过来,但是她眼底的水汽渐渐氤氲起来,心中的酸涩如同涨潮,翻腾汹涌,她的眼泪涌出眼眶,他终于伸手抱住她,叫了一声:“阿萤……”

她一抬头就吻住了他,又咸又苦的眼泪都在唇角,两个人都觉得恍若隔世,她有好久没有吻过他了,他有好久没有能这样将她拥在怀中。他抱得很用力,像是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又像是她随时会化作一缕烟,离自己而去。她也吻得很用力,像是从此之后,再也无法亲吻他。

一度,他挣扎了一下:“阿萤……”但是她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地,决绝地,吻下去,把他从衣物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于是他也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抛却了,只是回应她。

夜晚很漫长,夜晚也很短暂,李嶷觉得,也没过多久,窗棂已经泛白,他和她都疲倦极了,有两次她都差点要睡着了,但是睫毛刚刚阖上,忽然又睁开眼睛来看他,好像只要一闭眼,他就会消失不见似的,所以他只能紧紧搂着她,让她安心。

两个人破天荒地地睡到了午后。幸好今日无事,李嶷生平从来没有起得这么晚过,待一醒来,只觉得心里一沉,连忙转身去看,幸好她还在身侧沉沉睡着,他刚刚松了口气,她也已经醒了,睁开眼看了他一眼。他一时忐忑,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又叫了她一声:“阿萤。”

她慢慢地彻底清醒过来,昨晚的缱绻与痴情好似一场荒唐的美梦,她笑了笑,叫了声“殿下”,道:“殿下压着我的头发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手肘压着她的长发,连忙将手肘移开,她的头发像乌云一般,散落在枕上,越发衬得肌肤雪白,他心中一荡,想起夜里的种种情形,俯身又欲往她唇上吻去,她却懒洋洋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他唇上,说道:“殿下可要想好了,我一旦有孕,生下儿子,便会把你杀了,让我的儿子做皇帝,彼时我就是太后,垂帘摄政。”

他一时倒不妨她说出这句话来,不由得怔了一怔,她说完这句话,便要起身去拿衣裳,刚一欠身,忽然又被他按在床上,只听他狠狠地说道:“既然生了儿子你才能杀我,那就先生儿子吧。”

裴源有四五天没见着李嶷,心中担忧,还以为他又病了。这一日终于见到了李嶷,只觉得他神清气爽,容光焕发,似乎换了个人似的,心中不禁思忖,这是跟太子妃重归于好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李嶷说道:“阿源,听范医正说,有一位神医,能治各种疑难杂症,如今他好不容易云游回京了,要不咱们想法子去请神医看看节度使的病。”

裴源只觉得心中惭愧,心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忙道:“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这位神医名唤慕仙鹤,却是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原是蜀中人士,后来据说遇仙,从此能诊一切疑难杂症,但想见他一面已是十分不易,偏他又脾气古怪,轻易不肯替人诊治。

范医正道:“世人皆道他是神仙脾气,但不论是财帛,还是名利,皆不可打动他,所以也要看医缘。”

李嶷琢磨了好几日,只苦于不知如何才能打动这位神医。这天晚上,他一回到东宫昆德殿,便见到了顾婉娘,她与崔琳两个人一起,在用一尊铜鼎煮肉,其下燃着炭火,边煮边吃,只吃得整个昆德殿中皆飘逸着肉香。

一见他回来,顾婉娘不由得两眼亮晶晶,忙起身叫了一声殿下,忙不迭行礼,崔琳倒是十分从容,挟了一块肉吃了,方道:“殿下回来了?”按礼制,此刻她应该站起来,但或是懒怠,竟然稳坐如泰山,倒是一旁侍立的赵女使见状,连忙上前,提醒似的虚扶了一把她的胳膊,她这才起身,曲膝算是行礼。

他按捺着心中怒火,说道:“顾良娣请回去吧。”顾婉娘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崔琳一眼,到底没敢作声,只是盈盈行了一礼,无声无息地退出去了。

他不耐地挥了挥手,殿中诸人见状,亦躬身退出大殿,崔琳见他斥退了众人,也不讲究什么尊卑礼仪了,坐下来拿起筷子,重新又吃了起来。

“你为什么天天要跟顾婉娘在一起?”他问,“桃子呢?”

“我是太子妃,她是太子良娣,我们两个在一起,那不挺寻常的。”她又挟了一片肉吃了,漫不经心地说道:“再说了,太子妃的职责所在,不就是令东宫上下,尤其妻妾,和睦……”

话犹未落,忽然李嶷就已经上前来,将她一把打横抱起。

“你做什么,我还没吃完呢……”后头的话都被堵在了嘴里,他今晚格外凶狠,过了许久许久之后,她都困得睁不开眼睛了,还被他摇醒:“阿萤,你都没跟我一起用晚膳,为什么总是和别人一起吃饭?”

她困得只想睡觉,拿手抵着他的脸,自己以为很大声,其实因为太困了,所以呢喃一般:“别吵……让我睡会儿……”

但他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直吵得她实在是忍无可忍,终于甩手朝他射出一枚银针,针倒是没刺中他,他一偏头就让过去了。她这几天着实都睡得不够,此时又困乏到了极点,火气上冲,怒喝道:“十七郎,闭嘴!”

这五个字仿佛有魔力,耳边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她满意地翻了个身,头一歪,落到一个十分舒服,也十分温暖的怀抱里,几乎是立时就睡着了。她睡着了很乖,小小的,团成一团,像一只小兔子,或是别的什么,又像是一只小刺猬,背上的刺都平了,此刻才会露出柔软的肚皮,他实在有点舍不得睡,但其实也困乏到了极点,他低下头,慢慢吻了吻她的睫毛,下巴抵着她的额角,片刻后也就睡着了。

这一觉实在是睡得太沉,又是午后才醒,李嶷倒没觉得有什么,倒是崔琳觉得这样不行,莫说从前在军中需得点卯,从不曾偷懒多睡过一时片刻,就说眼下,哪有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的,她正了正脸色,十分严肃地说:“殿下,我有话同你说。”

每次醒来,李嶷的心情就十分不错,他不喜欢奴仆服侍,所以在自己换衣服,见她拥着被衾怔忡地坐在床头,板着脸同自己说话,便笑道:“你要叫我十七郎呢,明儿我就让你能早点起来,你要是叫我殿下,明儿咱们还是午后再起来吧。”

“殿下明日该上朝去了。”她正了正脸色,没有搭理他的话。

“我本来可以歇十天。”他毫不在意,系好了衣服肋下的纽襻,“但是阖朝上下都觉得,陛下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延绵宗嗣,这是头等大事,想必我多歇个十天半月的,也不会有谁说什么。”他随手拿起她的寝衣,给她披在肩上,说道:“再说了,你不是想当太后吗?我也是急你所急,忧你所忧,替你着想,不早点生下儿子,你还怎么把我杀了当太后?”

她一时气得都笑了:“那我还该感激殿下了?”

“那当然,”他十分熟稔地替她将寝衣也穿好了,心猿意马地在她雪白的颈间亲吻了一下,“快起床,咱们一起去拜见岳父大人。”

她不由怔了一怔,太子妃是没有回门之礼的,一入东宫,按礼制也几乎没有出宫省亲的机会,她已经有十来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了,心中着实记挂,不知不觉,就任由他摆布,给她换上了一身利索的衣裳,两个人微服出了东宫,谢长耳与桃子早就牵着马等在门外,四人直奔燕国公府。

崔倚今日精神约莫好些,但还是不认得人,崔琳眼中含泪,叫了声:“阿爹。”他亦无动于衷。

倒是李嶷,十分郑重地对她道:“有一桩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一试。”原来李嶷费尽了周折,终于见着那位神医慕仙鹤一面,又花了偌多心思,终于打动了这位神医,但是慕仙鹤听闻了崔倚所患之疾后,说道:“治是能治,但只怕凶险。若是能成,一治就好了,但若是不成,一治之下,就此送命也不一定。”

所以李嶷才要与她商议,到底要不要一试。

崔琳原原本本听完这位神医的话,又踌躇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说道:“父亲是行军打仗之人,两军狭路相逢,勇者胜。既如此,治!”

李嶷点了点头,当下便预备车马,和她一起,护送崔倚去往城外。

那慕仙鹤住在城外山脚下,门前一带碧水,茅屋柴扉,似与寻常农家无异,院子里有一株老树,却是一半已经叫雷劈得焦黑,另一半稀稀拉拉生得几片叶子,绿意盎然,在这寒冬里也不见凋零。

崔琳本来心中忐忑,但见那慕仙鹤迎出柴门,却是白衣飘飘,眉目慈柔,他虽然满头白发,但脸颊圆润,肌肤如同婴儿一般,不辨年岁,真有神仙之姿。

崔琳心中不由得安定了几分,连忙下拜,那慕仙鹤脾气甚是古怪,也不见礼,伸手搀住了崔倚,说道:“你们都在院外等着,务必要屏息静气,绝不可发出任何声响,也不得靠近窥探。”说完一指那黄泥夹的篱芭,说道:“离我的篱芭三丈远,但凡靠近一步,若是救治不得,也不要怪我。”

众人闻言,连忙退出老远,只见那慕仙鹤衣袂飘飘,似乎足不点地一般,就将崔倚搀进了院中。

崔倚只觉得似乎自己又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一转头,他就见到了阿敏。

她也还是十六七岁模样,笑吟吟地看着他,上前来牵住他的手。

阿敏啊,阿敏。

转瞬间,是阿敏受了伤,医士说她伤了根本,只怕将来生不得孩儿,阿敏忍不住痛哭失声,他却搂着她安慰:“不打紧,咱们将来若没有孩子,收养同袍的遗孤也好,或从族中收养也好。”

崔家的儿郎,总是要上阵杀敌的,所以族中亦有遗孤。但是他战功赫赫,很快,皇帝便找到借口,要赐给他一位夫人,连人都给他选好了,但他坚持不肯。

阿敏吃了好多好多苦药,看了好多好多的良医,终于身怀有孕,他欣喜若狂。

是个女孩儿,生下来长得像阿敏一样,粉白粉白的,像是玉琢出来的娃娃,阿敏犯了愁,他早就拿定了主意,不论生下来是男婴还是女婴,他都会向朝中奏报,生了一个儿子。

庭中的花开了满树,阿萤慢慢地长大了,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他每次出征回来,阿敏抱着阿萤迎出来,他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庭中的花树摇曳,阿萤认得字了,阿萤会背诗了,阿萤能拉开小弓了,阿萤的准头不错,阿敏手把着手,教会她射箭了……

他仰头看着那满树的花,星星点点,渐次绽放,轻风吹过,一阵阵花瓣如雨飘落。

阿敏含笑站在树下,站在乱红飘零的花雨中。

他上前一步,想去牵住她的手,想问问她为何一个人立在此处,但瞬间狂风大作,树上的花朵大半被吹落,树在风中摇曳。

几名揭硕兵卒手执兵器突然出现,恶狠狠冲过来就朝阿敏刺去。崔倚大惊失色,本能从腰间拔出长剑冲上去阻拦,但来不及了,那名揭硕士卒已经一刀刺入阿敏胸口。

阿敏满脸痛楚,倒在地上,血流了满地,崔倚大叫一声,嘴中喷出一口紫血,手中长剑狠狠向那揭硕士卒的胸口刺去。

一阵乱风卷起花瓣,万千花瓣落地,院中空空如也,既没有花树,也没有揭硕人,更没有阿敏,只有一袭白衣的慕仙鹤,他手里捧着一只极小的白玉香炉,香炉里插着一支线香,已经几近燃尽,最后一缕轻烟,正从香头的余烬上缓缓飘散。他脸上皆是悲悯之色,仿佛天上的神仙,在俯瞰着凡人的种种爱憎挣扎。

崔倚不由得低头,只见自己手中拿着一根枯树枝,枯枝的一端正抵在那白衣人的胸口。而自己衣襟上紫血淋漓,仿佛吐了不少血,地上没有一片花瓣,也没有倒地的阿敏,什么都没有,这里只不过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农家院子。

慕仙鹤一手捧住香炉,满脸悲悯之色,伸出另一只手来,轻轻从崔倚手中,取走那枝抵着自己胸口的树枝。

崔倚不由得踉跄着倒退两步,又吐出一大口血。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白衣人,喃喃问:“你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能让我看到阿敏,能让我看到我的娘子?”

慕仙鹤摇了摇头,说道:“人生譬如朝露幻影,你无须知道我是谁,你如今知道自己是谁,那便行了。”说完便转身,径直走到柴门前,远远招呼李嶷:“李十七,你可以进来了。”

李嶷与崔琳早就等得惴惴不安,不知他到底在院中如何诊治崔倚,一闻他招呼,连忙上前,只见崔倚虽然形容颓唐,但眼中清明,一见了女儿,便叫了一声“阿萤”,说道:“你怎么瘦了许多?”显然是清醒了过来。

李嶷心中大喜,连忙朝慕仙鹤一躬身,深深行了一礼,慕仙鹤道:“不必谢我,这是你的彩头。”说完拿起门边的竹杖,也不理睬众人,白衣飘飘,似乎足不点地,瞬间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竹林间。

崔琳忙着服侍父亲,直到回到燕国公府,确认崔倚神志清明,病势早就去了八九,只不过还有一点虚弱,这倒是范医正可以慢慢用药调养的,这才放下心来。

她这才问李嶷:“你是如何寻得这位神医的,怎么他就一下子治好了阿爹?”

李嶷道:“我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法子治好了节度使……”他话说到这里,不由得顿了顿,方才道:“不过找到他,和说服他肯来治病,都费了一点功夫。”

崔琳见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心中明白,那定然不是费了一点功夫,必是想尽了法子,费尽了周折。见她低头不语,他便伸手握住她的手,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最后也只是什么都没有说。

离开燕国公府之前,张??瞅准李嶷不在跟前,忽然低声对崔琳道:“大小姐,有一桩事,想要私下跟你说。”

她微一沉吟,说道:“过两日我会想法子出来,到时候再说。”

张??会意点头。

她与李嶷从燕国公府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冬日里天黑得早,不过酉时便已经挑上了灯。

李嶷忽道:“难得出来一趟,咱们去西市逛逛吧。”按照裴源的意思,那自然是万万不可,但桃子和谢长耳连拉带劝,把裴源给带走了,不仅把他带走了,还把裴源的带着护卫李嶷的羽林郎都给带走了。

于是只余了李嶷和崔琳两个,走到西市的胡肆里去,叫了一角酒,一盘羊肉,并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羊汤。其实东宫里有得是好酒,但他喝惯了这样的浊酒,倒也觉得滋味不错。

她端着那碗羊汤,小口小口地喝着,只觉得又暖又烫,背后那桌客人甚是喧闹,又在划拳,又在猜枚,最闹腾的是个壮汉,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喝了酒就吹嘘行商走道的时候,怎么一个人赤手空拳打死了三匹狼,余下的众人又都捧着他,不过多时,连李嶷与崔琳都知道那壮汉名叫柴六郎。正说得热闹,忽然闯进来个娘子,气势汹汹,一进来就拧住了那柴六郎的耳朵,说道:“眼见下了雪,家中小郎尿布都没洗,竟敢出来灌黄汤……”那娘子个子小小,还没有柴六郎肩膀高,但说也奇怪,被她这么一拧,那柴六郎竟好似被拿住了命脉一般,一声也不敢吱,就这样被她纠着耳朵,一路从酒肆里拎了出去,还听见那娘子恨声道:“今日定叫你跪算盘……”

待他们去得远了,酒肆里的人才哄然大笑,还有相熟的人问道:“那柴六郎醋钵大的拳头,但凡动手,他娘子绝不是他对手,怎么每每见了他娘子,就如同老鼠见了猫儿一般,竟然还有跪算盘这么没出息的事……”

“这你就不知道了,所谓一物降一物……再说了,柴六积年在外头奔波,家中里里外外,老老小小,全都是他这娘子一手操持,照料得妥妥当当,你去看看,他们家的地,扫得都比别人干净,老的小的,身上棉衣,都是他娘子一针一线做出来的,这么冷的天还浆洗得干干净净,柴六这哪里是怕她,实在是敬她,有这样一位娘子,莫说叫我跪算盘,跪钉板也成啊……”

众人又哄笑起来。一阵北风吹来,酒肆里的门帘被风吹开,只见外头果然又下起雪来,夜里风寒,很快,雪在地上薄薄积起一层,越发显得天地洁白,倒叫人不忍心踏上去似的。

李嶷与崔琳本就是微服出来,回到东宫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并没有惊动任何人。雪夜寂寂,殿宇皆在飞雪中,唯闻檐角的风铎,被风吹得偶尔响一声。适才翻墙进来的时候,他拉着她的手,待越过高墙,一时也没放开,两个人走到了他所居的临华殿,是从后门进去的,有一间小小的暖阁,本来是给太子做书房用的,此刻烛火点着,屋子里倒是十分暖和,她早就看到,角落里放着一只笼子,笼子里站着一只鸟,见他们进来,拍了拍翅膀,斜着豆大的眼睛看人,正是她早前放走的那只鹦鹉,她不由得一怔。

李嶷道:“后来我去找了射柳场的主人,果然这只鸟飞回去找他了,于是我花了一个实在的价格,把它买下来了。”他语气里有几分懊恼:“不过,我教了它这么多时日,它仍旧半个字也不肯说。”

她用手指轻轻叩着那笼子,鹦鹉歪着头看着她,目光仍旧警惕。她说道:“或许不用笼子关着它,它能好些。”

“试过了。”他说道,“也试过不用链子绑着它,它并不飞走,但是也不说话。”

他满含希冀地看着她:“阿萤,要不你再养一段时日,看看它肯不肯说话?”

她一时默然,过了片刻,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当下他拎着鸟笼,亲自将这鹦鹉和她一起送回昆德殿。自大婚之后,他都歇在这昆德殿,因此他的许多衣物也都被搬到了此处,今夜大雪,尚衣的女官早就捡出了一件玄狐的大氅,就搭在架子上,以便他出入穿着。

她回到昆德殿之后,就像突然又做回了那个冷冰冰的太子妃,挣开了他的手,自去更衣预备沐浴,他看了看那件大氅,狠了狠心,说道:“阿萤,我走了。”

见她不答,他便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她这才披着衣服从后殿出来,说道:“那就恭送殿下。”语气恭敬,却没有什么恭敬的样子。

“外面下这么大的雪。”他看着她,“你就叫我走?”

“是殿下自己要走的。”她微微有些诧异似的,“你不能不讲理……”

说音未落,他就已经开始不讲理,论到动手,确实她不是他的对手,不过片刻就被他抱起来。他几步就走进后殿,不由分说将她扔进了浴桶里,她连寝衣都没来得及脱,水溅了一地,他反倒比她更气恼似的:“你才是不讲理!”

两个人在浴桶里打了一架,最后她被按在浴桶壁上亲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眼尾都红了,也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热气氤氲:“到底是谁不讲理?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嶷这时候早就不生气了,笑眯眯地说:“确实是我不讲理,回头你叫我跪算盘好了。”

她更生气了:“东宫里哪来的算盘?”

“那明儿叫他们买一把算盘……”他用手撑着她,才能不叫她滑到水里去,他一边亲她一边抱怨,“这个浴桶太小了,回头得换个大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更生气了。

他虽然心不在焉,也正忙着,却还是问了一句:“知道什么?”

“你早就想这么着……”她只说了半句话,忽然耳廓一热,被他吻在颊边,他轻笑起来,他的阿萤还是这么聪明,是的,从被困在韩立府中,他们二人为躲避屋顶的窥探,被迫藏在浴桶里说话的时候起,他就一直在心里暗暗地惦记着,期盼能有这么一天,能有这么一刻。

很好,他十分愉悦地想,比想象得还要好。

群臣觉得,太子殿下因着大婚,多歇了一段时日,果然气色好多了,不仅气色好多了,心情也好多了。他素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六部确实因为他歇了这些天,略微积累了一些公事,但是不过两天工夫,就处理得井井有条。

“从前殿下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这两日也如沐春风。”兵部的一名吏员忍不住说道,“可见还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裴源已经懒得说什么了,朝中俱知他是太子的嫡系,一等一的心腹,既然在他面前说到太子,那怎么也是有溜须拍马之嫌。不过李嶷哪里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简直就是枯木逢春,浑然看不出来这个冬天他曾经病得死去活来,病危之时,裴源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去告诉崔琳,若不是有个军令如山死死压着,他恨不得把李嶷的病榻抬到平卢留邸去。真心累,他管不了了,也不想管了。

可是眼下还有一桩发愁的事,交到他小裴将军手里。太子殿下说过了,要赶紧让顾良娣“生病”,好挪出东宫去养病,他再也不想一回东宫,就看到太子妃在和顾良娣吃茶,说笑,甚至一起用晚膳。

小裴将军觉得这事太难办了,太子刚大婚,如何顾良娣忽然就病到得挪出东宫去?这免不了惹人非议,再说了,不喜欢顾良娣打扰他和太子妃,那也应该对太子妃明言此事啊,从礼法上来说,只要太子妃不召见,顾良娣就踏不进昆德殿半步。

算了,没用,小裴将军在心里叹息,太子殿下处处英明果断,就是在太子妃面前,没什么出息,那个神医慕仙鹤怎么说的来着,他说蜀中称此为耙耳朵,对,耙耳朵。

不说小裴将军百般为难,但李嶷这几日确实心情好,哪怕这天散了朝,又处理了一堆公事,等晚间才回到东宫,一看,顾良娣又和太子妃在昆德殿中说笑,他也没发脾气。等顾良娣走后,他只拿了粟米去喂鹦鹉。那只鹦鹉早就被从笼子里放出来,也没有系上链子,但它也不飞走,每日只在殿中踱步,一本正经,像个巡营的小将。

“阿萤,给它取个名字吧。”他点了点鹦鹉的喙,鹦鹉被养得毛色光亮,越发神气,见他伸手过来,它用自己的喙轻啄着,不紧不慢,像在同他游戏。

崔琳在后殿不知道做什么,并没有应声答他,不知是不是没听见,他于是正中下怀,说:“那我给它取名字了……”他摸了摸鹦鹉的羽毛,说道:“就叫你小骗子吧……”鹦鹉听见他这么说,歪着头看着他,过了片刻,方才恨恨地扭过头去,似乎不想搭理他。等崔琳换完衣裳出来,听着他口口声声叫鹦鹉小骗子,不由得又气又好笑:“怎么取了这么一个名字?”话一出口,忽然醒悟过来,恨声道:“你叫人买的算盘呢?”

“真叫我跪算盘啊?”他十分干脆地做了决定,“反正都要跪了,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她心中懊恼,心想这算盘不买不行了,明日自己一定去买一把大大的算盘,不,还是买一把小小的算盘,叫他跪着膝盖生疼。

第二日他要上朝,起得极早,她没睡够,兀自拥被高卧,懒得起来送他,只跟他说:“我今天想出去看看父亲。”

“行啊。”他整理好了衣冠,俯身在她脸上吻了一下,“那我回头去接你。”

偏这一日事情多,散了朝之后,三省六部又各有议事。因为开春了,吏部照例要调配天下州郡官员,又要准备春闱开科取士。工部要重修永济渠,这可是关系到关中粮道的命脉所在,又是极其浩大的工程。而户部因之前打过几次大仗,后来又安置裁军,还有无数窟窿,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又为去年江南道大旱,要减租庸调,重修永济渠之事,户部希望压一压预算,但工部认为,事不宜迟,若入暑之后洪水泛滥,只怕永济渠难以支撑,到时候别的不说,两都首当其冲,难道要叫两都百姓并天子群臣都饿肚子吗?兵部自不用说了,千头万绪,堆积如山。就是礼部,还有天子的春祭、先帝的祭祀种种,不一而足。

等到黄昏时分,小山一般的奏疏才下去了一半,只得明日再议。

李嶷好不容易从六部各种事务里头脱身出来,将太子的仪仗都遣回了东宫,自己轻骑简从,准备去燕国公府,行到半路,忽见街边有卖卤羊头的,想到崔倚爱吃此物,于是买了两只。那人见他衣着华丽,还带着仆从,且买这羊头一买就是两只,连忙从热腾腾的锅里捞出来,用油纸包了,捆扎结实,不令漏油,又问道:“郎君还要些别的吗?咱家的卤羊肝也做得好吃,左右街坊都知道。”

李嶷见锅中还卤着鹌鹑,想到此物下酒极佳,说不定晚间要陪崔倚饮酒,便又要了几只,一并用油纸包了,这才往燕国公府来。谢长耳早就熟门熟路,一到了门上,张望一下,说道:“太子妃的马还在这里,桃子的马也在,她们还没回去。”

自崔琳嫁入东宫,桃子便有了个女官的名头,方便出入,但她常常来往于东宫与燕国公府之间,所以她的马就系在门内的马厩里,今日想必也是她牵了马去接的崔琳。

李嶷一望,果然是小白与桃子的马都系在槽边,小白好久没见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掌,甚是亲热,他想到小黑,心中酸楚,又摸了摸小白的额头。忽然燕国公府里一个人迎出来,此人他也认得,原也是崔倚麾下的大将程瑙,朝他叉手行礼,叫了一声:“殿下。”

“太子妃呢?”李嶷问道,“国公可安好,我带了些吃食来,与他下酒。”

程瑙面露讶异之色,说道:“太子妃午后就走了,跟国公说回东宫去了。”

李嶷转头就吩咐谢长耳:“派人回东宫去,看看太子妃回宫了吗?”又问程瑙:“张??呢?”

“是张将军送太子妃回宫的,他们是坐车走的,所以没有骑马。”

李嶷不知为何,心里一沉,问道:“国公呢?我进去拜见一下。”

及至见了崔倚,李嶷倒是满面笑容,也不提别的事,只将卤羊头并鹌鹑拿出来,崔倚果然欢喜,翁婿二人说了片刻话,派回东宫的人已经匆匆折返,谢长耳闻得回报的讯息脸色也变了,连忙上前,附耳告诉李嶷:“太子妃殿下并未回东宫。”

李嶷颇沉得住气,只跟崔倚说忽有一桩要紧的公事要去处置。崔倚也丝毫没有起疑,他常年军伍,对各种突发之事司空见惯,何况如今李嶷为太子监国,他大病初愈,精力也颇有几分不济,于是笑道:“不留你了,你快去忙吧,得闲跟阿萤回来。”

李嶷答应着,待得一出燕国公府,立时吩咐:“叫裴源来。”又道:“闭九城城门,叫左右龙武卫将军都来见我。”

后一道命令非同小可,尤其裴源赶到之后,听闻已经关闭西长京九城城门,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殿下……”

“一定是出了事,”李嶷不假思索,“阿萤不会一声不吭,既不在燕国公府,又没有回东宫。”

裴源道:“或是在路上耽搁了……”话说到一半,他自己也并不相信,深知崔琳素来的脾气,若真的是有事路上耽搁了,定会派人告诉李嶷。

李嶷忽想起一事,问道:“我曾让你追查柳承锋呢?有没有什么线索?”他这句话一问出来,裴源不由得脸色大变。

原来李嶷病得最沉重的时候,大理寺报了柳承锋伤重身亡。正逢李嶷在雨里跪得太久,吐血之后人事不省,性命垂危,裴源守在他床边,寸步不敢离,哪顾得上别的,偏那时京中正闹时疫,狱中亦死了好几名犯人,当天大理寺就将柳承锋等人的尸体都烧了,事后裴源将此事告诉李嶷,李嶷叫他悉心追查,总觉得事有蹊跷,但柳承锋既已死,又能查到什么呢?

左右龙武卫将军都已经到了。自两王之乱后,禁军首领都是李嶷亲自挑选的人,此刻九门既闭,于是闭城大索,将禁军全部派出去,每家每户,一寸一寸地细搜。

如此动静,自然是瞒不住任何人的,裴源问道:“若是陛下问起来……”

“就说城里混进来了奸细,所以要细细搜捕。”李嶷说道,“若是陛下再追问,就叫他来问我。”

事实上,皇帝很快就知道九门已闭,太子调动了禁军,据说奉旨亦不得出城。他不由得又惊又怕,他心中明白,自己对待这个儿子不算太好,几次三番叫李嶷难堪,但偏偏又只剩了这么一个儿子,不得不立他为太子。此时听闻如此,不由得慌了神,连忙召来了顾相。

顾祄听了事情的首尾,安抚皇帝道:“太子殿下不是说,城里混进来了几个奸细,所以要细细搜捕吗?”

“可不是这样。”皇帝哭丧着脸,心里明镜一般,“顾相你想想,什么奸细,当得连夜要关闭所有的城门,调动禁军搜捕……这哪里像是有奸细……”

顾祄安慰道:“陛下既然不放心,那就召太子来问问即可。”

皇帝一想也有理,便叫身边的袁常侍去召李嶷进宫。

李嶷此刻心中一片冰凉,禁军闭城大索,竟然搜出了张??的尸体,被藏在一座油坊里,本来已经面目全非,唯因如此,更加可疑。禁军搜出来尸体之后,立时调了刑部的老仵作来查验,不过半个时辰,就勘出了他的身份,并他致命的一处伤口,竟是为揭硕弯刀所伤。

李嶷心知不好,如今张??既死,阿萤与桃子下落不明,只怕凶多吉少,于是下令宵禁。这下子城中百姓也惶恐起来,之前打仗的时候,才会宵禁,如今太平时日不知为何如此。但禁军一声令下,巡城金吾齐齐出动,关闭每一道坊门,偌大的西长京,几乎是在瞬间就安静下来。李嶷一面亲自带人在城中搜索,一面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金牌交给裴源,由他出城去,布置西长京方圆五百里内所有的州郡设卡细查。

袁常侍好不容易找到李嶷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他正带着禁军,一个街坊一个街坊地细细搜查。

袁常侍忙道:“殿下,陛下传令您即刻进宫觐见。”

李嶷抬眼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有要紧事,实在没工夫进宫见陛下,你先回去吧。”

袁常侍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忙道:“太子殿下!是陛下传见您!”李嶷恍若未闻,带人继续往前搜查。袁常侍无奈,只得转身回宫去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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