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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重阳(第2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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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帐中生得火盆,烘烤得水汽蒸腾,也为这深秋的拂晓,带来了难得的暖意。李嶷见顾婉娘被引入帐中,十分客气,自座中站起,顾婉娘一见了他,不知为何,只觉得喉头哽咽,几欲落下泪来。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失态,因此极力自持,盈盈下拜:“见过殿下。”

她抬起眼眸,有些仓促地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便觉得眼前之人,似乎与当初不同。其实这不过是第二面而已,彼时船上初遇,他还是十七皇孙,此时此刻,他已经是国朝功高勋重的秦王。上次匆匆别后,算来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光,他似乎身形更加高大挺拔,但眉眼深邃,仍旧是那般说不出的好看,他起身之后微垂着眼,只说:“顾小姐多礼了。”并未朝她看上一眼。这正是他的守礼之处,毕竟男女有别,她是闺阁女儿,因此他目不斜视如君子。顾婉娘其实很盼他能看自己一眼,但旋即又被自己心中这么大胆的想法唬了一跳,当下她强自镇定,眼观鼻鼻观心,将父亲顾祄交代之语一一禀明。李嶷凝神细听,从头至尾,并没有打断过她的话,她起初说得有几分紧张,唯恐自己记错了或说错了什么,后来渐渐流利从容,甚至,偶尔她也敢大着胆子偷瞥他一眼,反正他是君子,目光微垂,永远似看着地上的某一处。

待她原原本本全部说完之后,他沉吟片刻,又问了她几个问题,得知她是借着幼弟的名头偷偷从城头缒出,便又问她顾家小郎此刻在何处,待得知是何校尉将婴孩留在定胜军营中,又请了御医,方才忍不住嘴角上扬,微微一笑。

这是她第一次见着他笑,今日的第一次,也是自初识后的第一次,那也是因着那位何校尉之故,适才她说到何校尉的时候,他的眼睛仿佛骤然亮了许多。

他笑着说:“如此甚好,顾相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顾小姐真是辛苦了,必然又记挂顾家小郎,我派人送顾小姐去定胜军营中吧。”

言毕他便扬声唤人,不多时,便见一名身形高大的少年郎走进帐中——正是谢长耳。李嶷匆匆吩咐几句,谢长耳请顾婉娘仍上车,自己骑了马亲自护送,直将她一直送到定胜军营中。

而御医早看过顾家小儿,开了药方煎了药,桃子自喂顾小郎吃过药了,此刻婴孩睡得十分安稳,就是乳母困在城里还未及出来,桃子不知从哪里寻得一碗牛乳,煮热又晾温暾了,方才也喂婴孩吃了。顾婉娘见幼弟无碍,自然千恩万谢,桃子说道:“我们校尉说了,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吧,我会命人每日送牛乳来的。”

顾婉娘还要道谢,桃子早就帘子一挑,出帐去跟谢长耳说话了。顾婉娘在帐帘间隙之中,见两人说说笑笑,十分亲昵热闹,这才恍然大悟。

话说顾婉娘在这定胜军军营之中,一住就是十来日。秋雨连绵,却是一连好几日,阴雨不停,终于又过了几日,方才天气晴好,晨风吹来,颇有几分深秋的寒意。帐外早就降下一层露水,因此处有婴童,所以桃子前几日就送来火盆与火炭,供他们取暖。晨起炭火微熄,顾婉娘往盆中添了几块炭,又提起小陶罐,给幼弟煮牛乳,预备他醒来吃。她虽是闺阁女子,但幼时在家中并不受宠,后来又被送回并州祖宅幽居,这些日常琐碎活计,干起来也甚是得心应手。

顾婉娘正看着陶罐,调理着炭火,不欲令牛乳从罐中沸出来,忽然听见惊天动地“呜呜”连声,如龙鸣,如闷雷,大地似乎也喧哗震动起来。床上的婴孩被吵醒,哇哇大哭,她一边抱起幼弟拍哄着,一边侧耳细听。

她知道这种乃是军中的号角之声,但平时所见不过一只两只号角,今日竟似千万只号角在齐齐奏鸣。又过得片刻,似乎天地都被震动起来,号角一声连一声,越来越激昂,像是无边的潮水,扑向了岸边的岩石;又像是雄鹰展翅,翱翔于九天之上。激烈、清越、雄浑、磅礴……天地间充斥着这种声音,气势惊人。

她怀中的婴孩也止住了啼哭,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她,她胸中似乎心潮起伏,坐立难安。便在此刻,一名老卒匆匆送了一罐牛乳进帐,他这几日总是送牛乳来,顾婉娘也算与他熟识,便开口问道:“蔡大哥,外头怎么如此闹腾?”

那姓蔡的老卒将牛乳放在几上,笑眯眯地道:“今日大军出营啦,咱们定胜军和镇西军一起出发去攻城啦。”

顾婉娘心中一惊,说不出心中是何种滋味,是期待,是惶恐,是盼望,是……是什么呢?

孙靖谋逆,弑先帝及诸王,国朝倾覆。谁也想不到,从遥远的牢兰关,十七皇孙李嶷带着镇西军,一路杀回中原,收复无数城池。今日,他率部要在西长京,与孙靖决战了。

她便是一介弱质女流,此刻也觉得心潮澎湃。千军万马,直指京都,血染沙场,诛灭叛贼,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啊,纵然她什么都不能做,也做不到什么,只能怀抱着小小婴童,在这后营之中,遥想数十里外的种种厮杀。

这一仗,他是一定会赢的。

她十分笃定地想。

民心向背,军法谋略,这些她都不懂,但自从他如同天神般,凛凛从天而降的时候,她便知道,他一定会赢的,不论是什么事。他天生就该当如此啊,他是如神祇一般的人,难道这天下万事,不该顺从他的心意吗?难道这天下万物,不应该任由他探囊取之吗?

且不说顾婉娘在帐中胡思乱想,今天作为攻城的主帅,也是镇西军、定胜军两路勤王之师的主帅李嶷,可没心思去想旁的,自从顾婉娘带出顾祄的谋划之后,李嶷又与裴献、崔倚再三商议,最后决定打硬仗,一举攻城。

今日是攻城首日,所以两路大军由各部将负责,老老实实铺陈开去,连绵数十里,从西长京的西方一侧,全力攻城。

这般硬仗,打的是底气,亦是毅力。孙靖闻说攻城,也并不慌张,立时着甲,率领部将上城督促防守。

李嶷也没玩什么花巧,先用弩炮齐射,粗如儿臂的巨箭直射得城墙之上砖瓦迸碎,城头不时有士卒被碎砖击中,头破血流,然后便是抛石机、钩车、冲车等齐发。

一时城墙之上,飞矢如蝗,石如雨下。城上的守军早知此战难免,更兼孙靖亲临督战,亦未见慌张,居高临下,亦用弓箭飞石等还击。

两厢如此苦战,到了黄昏时分方才稍歇,镇西军与定胜军皆退回,预备来日再战。城头士卒伤亡不过寥寥,但城中却是民心浮动,皆曰不可守。孙靖恐生变故,于是命亲卫将城中世族为首之人皆带至宫中为质,其中亦有顾祄,但未料各世族皆倚仗家僮奴仆众多,闭门坚拒抗令不遵。若是强行破门带人,只怕连夜就会激起民变,孙靖只得作罢。

第二日镇西军与定胜军仍旧合力攻西侧城墙,盖因此处城墙虽是砖砌,却因地势之故,夹层夯土最是薄弱,又没有瓮城,孙靖仍集中军力全力防守,城上城下交战激烈,甚是胶着。

到了午后,闷雷滚滚,过不多时,却是又下起瓢泼大雨,雨势越来越大,转瞬间就白茫茫一片。雨中作战不利,镇西军与定胜军皆鸣金收兵暂歇。城上诸军见两军退却,虽明知只是暂退,却也忍不住一阵欢呼。虽然才接战短短两日,但孙靖之师坐困愁城,孤立无援,虽然攻城难守城易,却是越战越沮丧,士气低落到了极处,所以虽然敌方只是暂退,却人人欢呼,只盼捱得一刻是一刻罢了。

李嶷虽然退兵,却也毫不沮丧,西长京乃是国朝经营百年的都城,这百年来大裕虽偶有战火,但皆在边陲之地,从来不曾有敌人兵临西长京城下。在李嶷心中,也早就将西长京的地形地势、城墙防守,琢磨了个滚瓜烂熟,何况还有裴献与崔倚,这两位百战百胜、统兵数十载的大将军,三人商议多次,又用沙盘推演,种种皆已经料到,包括雨时如何,晴时如何,作战得力时如何,作战不利时如何,皆有预演。

因此虽然下雨,李嶷也不慌不忙,回到帐中,一边就着刚刚生起的火盆烤干衣裳,一边又在沙盘边沉吟计算,待匆匆吃过干粮,又去伤兵营中亲自看过一遍,这才返回帐中。刚坐定不久,老鲍忽然一掀帘子进来,对他说道:“十七郎,上好的差事,如何忘了哥几个。”

李嶷不由笑道:“什么上好的差事又让你相中了?”

老鲍道:“你不是早就跟崔家定胜军商议好了,若是下雨,便借着雨势和土地松软,挖掘地道,这等有趣的事,如何能不让我们去。”

老鲍口中的“我们”,自然指的就是他和黄有义等明岱山诸人。李嶷却叹了口气,说道:“秋雨寒凉,就你身上那十七八道旧伤,若是此刻再冒雨去掘地道,只怕来日更加不好了。”

老鲍却“呸”了一声,口口声声李嶷瞧不上自己,嫌弃自己是无用的老卒了,又道,听说定胜军也在挖掘地道,若是此番让定胜军抢在前头,旁人自不打紧,自己在镇西军中二十年,这张老脸却要往哪儿搁。

李嶷被他缠磨不过,只得答应。老鲍这才转怒为喜,笑道:“你等着瞧吧,咱们定然抢在定胜军前头,把这地道给掘好了。”

老鲍既说出了这样的话,带着黄有义、赵有德等明岱山众人,也是一鼓作气,冒着大雨在城下挖掘地道,果然比定胜军更快,不过半日工夫,就掘到了城墙之下。老鲍自然是奋勇当先,亲自拿着铁锹,在坑道中不断挖掘,因为坑道狭小,并肩只得两三人,所以每挖一段,便只能轮换上前。

黄昏时分雨势稍住,但因着连日阴雨,土地湿软,掘起地道来更是事半功倍。老鲍在坑道之中一鼓作气,挥锹不停,直滚得身上像泥人一般,黄有义等人想劝他歇一歇,自己上前替换,也被他推辞。老鲍见泥水越来越多,一锹下去,一股白花花的水忽然直冲而出,浇得他一头一脸,他却欢喜大笑,说道:“成了!”

连日多雨,城内壕沟积水盈丈,这下子掘通了地道,水涌进来,直冲得坑道里的人七零八歪,站立不稳。众人正在高兴的时候,忽然轰一声响,也不知道是何处发出,旋即泥沙夹杂着圆木石块顺着水直冲出来。原来他们好容易将地道掘过城墙,不想孙靖部下守军在城内看到壕沟水面漩涡,知道必是城外在挖掘地道,于是以圆木巨石堵塞,这下子,刚挖进去的地道又被壅塞堵截。

老鲍等人并不气馁,虽然被发现,但一旦坑道被掘通,那么城内堵塞只是暂时,众人大可再挖开,一时群情激荡,钱有道早就按捺不住,扛着铁锹冲上前去,三下两下,朝着坑道侧面挖去。过不多时,只听众声喧哗,原来这坑道又被挖出一大片破口,城内守军纷纷涌过来,但坑道狭窄,根本容不下许多人接战。一时镇西军众人据坑道而战,城内守军虽然可以守住洞口放箭,但却也不敢下坑道攻击。

正僵持间,忽然守军中不知何人生出一计:火攻。原本城头就备有菜油,便运来好几瓮油倾于洞中。虽雨停水退,但坑道之内仍有浅浅的积水,那油倾于坑道,皆浮在齐踝深的水面上。老鲍素来机警,忽闻到菜油气味,便大叫一声:“不好!”忙率着众人退出坑道,饶是如此,那油既倾入,点起火来,烧得何其迅猛!老鲍拼命督促众人快退,自己断后。黄有义等人逃出坑道一看,火已经一路烧到身后洞口,老鲍却不见踪影,吓得张有仁哇哇大叫“老鲍”,只差要抹眼泪,忽见一个浑身是火的人从洞口钻出来,众人连忙上前扑打,钱有道眼疾手快,连忙抱着那火人一起滚进积满雨水的壕沟。被积水一浸,那人衣上的火终于全都灭了,钱有道搀着那人爬上壕沟,果然乃是老鲍,幸得他没受什么伤,只是头发胡须被火燎去了大半,气得他指手画脚,在城墙下跳脚大骂。

城中守军伏在城墙上,见火攻奏效,老鲍诸人模样狼狈,不由哄然大笑。但到了第二天,守军可笑不出声了,因为城墙根儿前每隔数十步,便有木制的盾牌连绵遮掩,镇西军与定胜军的士卒便借着这遮掩挡住城上射下的箭支,挖掘地道。

令城上守军头痛的是,明知道这些挖掘,十之八九有诈,其中不过一两队真挖地道罢了,但若是放箭,只是射在盾上;若是不放箭,任由真的挖掘地道,那还了得?

到了夜间,镇西军与定胜军更是轮流歇息,挖掘不停,城上守军非但不敢睡,且若真的敢睡,只怕梦里听见的,都是挖掘地道的铁锹嚓嚓之声。

如此又过了两日,城中渐渐骚乱起来,坊间悄悄流出的谣言,却是说镇西军与定胜军合围势大,破城之日,孙靖便要举城自焚,令阖城百姓为自己陪葬,不然为何孙靖在城头屯了无数油料之物。城中人心惶惶,孙靖再三派人去坊间宣扬安民告示,亦是无用。孙靖明知此乃李嶷派人潜在城中使出的种种动摇民心之计,但苦无对策,只得令手下严查是何人传谣,捉了几个市井无赖当街斩了,也算是杀一儆百。

这日城墙之上又响起擂鼓声声,原来趁着老鲍等人挖掘坑道,吸引城内守军注意,镇西军早绕至西长京南边的延平门,全力用大木撞击城门。

裴源冒着箭雨,亲作前锋,只听巨木撞在城门之上,每一下便如同闷雷一般,直震得几乎连城楼上的瓦片都在簌簌作响。孙靖闻讯,火速派了心腹大将蒋纾前来此处支援,蒋纾一边指挥着人放箭,一边将带来的援军火速布置到两侧敌楼之上,盖因延平门内其实另有瓮城,所以蒋纾并不如何慌张。

正在蒋纾自以为胸有成竹的时候,突然城中骚乱起来,登高一望,原来竟是遵善寺走水,只见火光冲天,不仅遵善寺,连同寺旁坊间大片民宅亦燃了起来。

这么一来,城中自然就乱了,人人听信了谣言,以为孙靖真要放火焚城,顿时哭爹喊娘,扶老携幼,皆要出城逃命。孙靖一面派亲卫前去救火,一面弹压,但这个时候,定胜军亦从通化门攻城。孙靖知道今日之事不可善了,城中骚乱亦不可镇压,长叹一声,令人开启光化门,亲率诸部而出,直袭城西的镇西军中军,打算与李嶷一战而决。

李嶷听闻孙靖出城了,也不慌不忙,他早已着甲执剑,此刻正上马准备出营迎敌,便对谢长耳道:“去告诉裴源,孙靖出城了,不论我这里战况如何,绝不准他回头相顾,我只要延平门。”

谢长耳遵令而去,李嶷这里与孙靖接战,就在城外沣水之东摆开阵仗,因这里是个狭长的平原,所以摆成长阵,一面依沣水,一面依山。还未完全铺陈开,前军已经喧哗起来,只见孙靖来得极快,如同一把尖刀一般,直扎进阵中。

李嶷极为沉着,孙靖气势如刃,他却用兵绵密,一层层缠上去,乃是实打实的苦战。一个多时辰之后,谢长耳忽然闯了回来,禀报李嶷:“殿下,小裴将军已经破了延平门,定胜军也破了通化门。”

李嶷点一点头,他这里既然知道,孙靖处自然亦获知此等消息,毕竟两军阵后,各自皆有传递军情的飞骑来往不断,但孙靖毫不气馁,竟然越战越勇。过得片刻,忽然全军震动,原来孙靖竟然卸甲赤膊,手提马槊亲自上阵了。孙靖所率之师不由士气大振,一鼓作气,竟然令镇西军前锋阵脚微微动摇,有了一丝混乱。

李嶷毫不犹豫,吩咐左右,顿时镇西军中呜呜吹起号角,旋即整个军阵都动了起来。孙靖正厮杀得痛快,忽然镇西军前军如潮水般分开,当中杀出一路人马,当先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手持雪亮银枪,身后数骑拥着几面旗帜,猎猎风中,依稀可见旗帜上“秦王”“镇西”等字样,看来此人便是李嶷了。

孙靖冷笑一声,奋力拍马上前迎敌,忽然闻得自家阵后骚乱起来,孙靖不由得回头一望,只见烟尘仆仆,大队人马自他阵后掠出,正是裴献所率的骑兵。

原来裴献将小儿子扔在延平门外不管不顾,竟然埋伏在此,预备抄他的后路。

孙靖这回头一望,不过瞬息间的事,身侧诸将见到裴献的旗号,皆是面面相觑,一名老将王效便出言劝道:“大都督,要不还是走吧。”

“天下之大,还能走到哪里去?”孙靖冷笑,“此刻便是决一死战之时。”当下再不言语,打马上前,亲自领军与李嶷对冲。

这一冲,两军相撞,便如犬牙交错,顿时血肉横飞,死伤无数。双方皆陷阵中,唯有拼力厮杀而已。

血水淋漓地落在草叶上,原上荒草被大军践踏,渐渐被踩入泥中,又过了片刻,泥上凝起一汪汪的血水。无数人倒下,亦有无数人挣扎而起,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呻吟,死去的士卒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受伤的人勉力再起而战,裴献所率的骑兵便如绞盘一般,每次冲锋便绞杀无数孙靖后部士卒的性命。

孙靖陷入一种厮杀的狂热之中,像回到第一次上战场,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郎,敌人温热的血喷了他一脖子,他回手就是利索的一刺,顺手一绞,了结了对方性命。

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已经麻木了。

也不知战了多久,他终于觉得双臂酸软得举不起来,身侧的人也陷入了乱战,他茫然地抬头,西斜的太阳正将温暖的光撒在大地上。这光真好啊,他累了,累得只想躺下去,躺在太阳如此温暖的照耀之下。

他听到了利箭破空之声,本能地挥刀抵挡,果然斩落了一支箭羽,但旋即,他背心一痛,身侧有人在惊呼,他有些茫然地低头,看着胸口透出的箭镞。

有人大声地欢呼起来,他身子晃了晃,并没有落马,有人抢过来将他抱住,正是适才劝他走的王效。

他喷出一口血,手指紧紧抓住了王效的衣袖,终于说:“走!带着人,走……”

王效眼神也是茫然的,似乎手足无措,十几岁他就跟着孙靖了,出生入死,但从来没有茫然过。孙靖又喷出一口血,旋即就头一歪,再无声息。无数人铺天盖地地冲上来,所有人都在大声叫嚷,不知道是镇西军,还是孙靖所部,也不知道他们在叫嚷什么,王效用力将孙靖的身体拖上自己的马,旋即掉转马头,朝沣水逃去。

射中孙靖的那一箭并非李嶷射出,他陷在阵中,重重被围,正在苦苦鏖战,一片混乱中,不知是谁朝孙靖射出了那一箭。王效抱着孙靖逃走,镇西军亦不知孙靖到底如何,只知道他受了伤,而孙靖所部亦转身而逃,李嶷忙率大军追击。

一直追到沣水之侧,两军又战,这一次不过半个时辰,孙靖所部便大败而溃。

待得入夜时分,孙靖所部几乎十不存九,余下溃兵四散逃窜,李嶷命裴献遣将追击,自己率部返回西长京。

城中已经混战多时,裴源所率之军在延平门的瓮城内与蒋纾血战四个时辰,双方死伤无数。而定胜军破通化门,便径直往北,朝皇城而去。

待到天明时分,裴源才将蒋纾所部全歼,而定胜军亦已经攻破皇城。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这日是难得的秋高气爽的好天气。遵善寺的大火燃了整整一夜,到天明之后,也终于渐渐熄了,只遗下遍地焦黑的灰烬,如此宏大的百年名刹,竟就此付之一炬。

李嶷自丹凤门入宫城,一路行至紫宸殿前,只见遍地狼藉,地上横七竖八,扑倒着守军的尸首,阶前有大片大片血迹,胡乱扔着一些兵器。

他不由在殿前台阶下站定了,晨风吹拂着他的战袍,秋日的朝阳照在他身上,举目四望,只见含元殿、宣政殿依次巍然而立,翘角飞檐,映着西长京深秋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得身侧有人轻唤了一声:“殿下。”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裴源不知何时来了,李嶷看了看身后的紫宸殿,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巍峨如山的含元殿,不知为何,却是轻轻叹了口气,怅然道:“当初我才十三岁,被罚去牢兰关,启程之前,按例到宫中来拜别先帝。那时我犯了错,先帝也十分生气,并没有赐见,只是命人出来传话,叫我安守本分,不要再给李氏子弟抹黑。”说到此处,他不由怔怔出神,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或是少年辞京,离家万里,而如今阖族几乎都被屠戮殆尽,也或许是忆起牢兰关中无忧无虑的过往,不过短短一年半载,便恍若隔世一般。

裴源道:“殿下如今收复西长京,可慰先帝在天之灵。”

李嶷沉默了片刻,方才问:“派去追孙靖残兵的人,可有回报?”

裴源道:“有一个孙靖的亲信大将被擒后降了,说孙靖伤重已死,王效带着他的尸首逃了,但父亲不肯信,仍旧命人继续追击。”

李嶷点点头,又问:“那崔倚呢?”

裴源道:“崔大将军自攻破皇城之后,率队入宫,在含元殿前下马,入殿后谒过凌烟阁,说,意兴阑珊,不过如此。然后就率队出宫,自往城外定胜军大营去了。”

李嶷不禁又是一声长叹,说道:“我也想如他这般,破城杀敌,说一句不过如此,拂衣而去,这才是真正的大将风范。”

裴源不由道:“殿下,您与他,是不同的。”

李嶷说了句心里话:“可是此时我却十分羡慕他。”

裴源沉默片刻,终于道:“殿下出牢兰关,率兵勤王平叛,一路重整河山,如今收复西长京,大功已成。从今往后,殿下再不与天下任何一人相同了,殿下以后也再不能说羡慕旁人了。”

李嶷道:“所以,无趣得很。”

裴源不由叫了一声:“殿下……”似想再出言相劝。

但李嶷已经转身,缓缓拾阶而上,往紫宸殿后而去了。

在玉晖楼上,崔琳站在楼上,望着朝阳下连绵的琉璃瓦,也不禁叹了一声:“哎,当真无趣得紧。”

桃子嘟了嘟嘴,左顾右盼:“皇宫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啊……除了屋子大一点,房子高一点之外,好像也没什么。”

崔琳便与她解说:“咱们站的这里,叫玉晖楼。你看前面,最前面是含元殿,然后是宣政殿,还有紫宸殿,这些宫殿都是前朝,是皇帝理政的地方。”然后她又抬头一指,说道:“那里,高墙之外,就是东宫。这里,以玉晖楼为界,后面,就是后宫。”

桃子说道:“这么大片的屋子,得多少人住啊!咱们一路进来,怎么没看到什么人?”

崔琳不禁微微一笑,说道:“先帝原先有几十个儿子,活到成年的,也有三十几个儿子,还有百来个孙子,人丁兴旺,宫里不够住,只能给诸王分府,让诸王成婚之后,都住到宫外去。”

“天啊!”桃子不由感慨,“先前那个皇帝,可真能生。”

“后来孙靖把李氏阖族的男子,几乎都杀掉了。他窃居宫城,咱们围城之后,他又令自己的家眷子女逃走,等咱们攻城的时候,宫里乱了,宫娥寺人都害怕得藏了起来,所以这宫里才显得没什么人。”她说道,“也幸得如此,不然,萧妃娘娘难保全性命。”

桃子说道:“依我说,她藏得还不够好,孙靖若是想杀她,仍旧能找着她,不过当时孙靖一心想出城打仗,所以才顾不上杀她吧。”

崔琳不过一笑罢了,说道:“走吧,咱们去看看萧妃娘娘醒了没有。”

原来甫一入宫,崔琳便牢牢记得李嶷相托之事,派人四处搜寻先太子妃萧氏。不想找到萧氏之后,却发现萧氏身中奇毒,早就奄奄一息,幸得桃子随身带着药箱,立刻将各种解毒之药,流水一般喂给萧氏,好容易将她抢回一口气来。萧氏仍旧昏睡不醒,性命却是暂且无碍了。

也因此,崔琳才有闲暇,带着桃子出来玉晖楼上,看看这宫城何等模样。

桃子道:“哼,你就将那个秦王交代你的事,当作十万火急。他也就会支使你,一会儿叫你干这个,一会儿叫你干那个,尽给你吩咐一些难事。你看萧妃娘娘中的毒,要不是我,只怕早就没命了。”

崔琳道:“是了是了,回头定然让秦王好好谢一回那位谢长耳,偏他又姓谢。”她说到此处,忍不住扑哧一笑。桃子嗔道:“你笑什么啊!再说了,我的功劳,凭什么谢他!”

“是,是,你的功劳,不能谢旁人。”崔琳却郑重其事起来,“桃子,谢谢你啊。”

桃子不由得一怔,说道:“你谢我做什么?又不是你欠我人情。”

崔琳忍不住又是一笑,桃子这才回过味来,忍不住与她笑闹一番。两个人说笑着下楼,只见镇西军的一队人马,正过玉晖楼往北去东内,领头的正是老鲍,桃子见了老鲍,却大惊小怪:“鲍大哥,你头发怎么啦?”

老鲍却笑嘻嘻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说道:“在坑道里让火燎的。”当下黄有义、赵有德、张有仁、钱有道诸人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向她们分说当日被火攻的惊险之事。

桃子听得赞叹不已,只是张有仁偏又多嘴,说道:“鲍大哥倒是没受什么伤,就是只怕这火燎过的头皮,将来不长头发了。”老鲍笑道:“不长就不长。”他语气轻松,钱有道却道:“那不行,鲍大哥若是不长头发了,将来被人认成和尚怎么办?”

张有仁与他斗嘴斗惯了,说道:“认成和尚又没什么不好,若是行路,还被礼让三分呢!”

“那咱们一群军汉,跟一个和尚混在一起,旁人怎么想?”

“咱们一群军汉,自然鲍大哥也是军汉,谁说光头就是和尚了?”

他们两个一吵起来,当然没完没了,缠七裹八,桃子早就从腰间革囊里取出一瓶伤药,说道:“鲍大哥,这个药你涂在头上,头发就会长出来的。”

老鲍忙接过去,连声道谢。桃子与崔琳都走出老远了,还听见身后张有仁和钱有道二人仍在高声吵嚷什么和尚军汉,不由笑着摇头。

崔琳从玉晖楼下来,问明了李嶷在何处,便让桃子先回去云光殿照看先太子妃萧氏,自己则朝含章殿去。果然含章殿后,只见镇西军各色人物,匆匆往来,皆是入城进宫之后,来向李嶷各种覆命请示的。

李嶷在含章殿偏殿之中。这里乃是前朝旧宫所改,虽是偏殿,但殿宇宏大幽深,此时门窗洞开,午后的阳光映进殿内。他匆匆处置了几桩要紧之事,一抬头见她进来,不由笑逐颜开。

她见他身上满是血污,脸上亦有污渍,知道他厮杀许久,便也不急着与他说话,先令人寻水盆与布巾来。被她唤住的人甚是机灵,不知从何处弄来一盆热水,他便一面洗脸擦手,一面与她说话。

听她说先太子萧氏暂且安然无虞,他才微微松了口气。她说起萧氏中毒之事,他不由叹道:“太子妃高义。”

原来萧氏有意毒杀孙靖,但孙靖狡猾多疑,饮食又特别注意,下手十分不易,若是一次失手,只怕再无机会。萧氏便托他寻得一种奇毒,这种毒药有一股花香味,发作得慢,不知是不是孙靖早有提防,还是中毒太浅之故,孙靖直到出城决战之时,亦无中毒之迹,反而是萧氏,被这种毒蚀入心脉,差点丧了性命。

她听他如此说来,方知萧氏中毒之故,两人不由唏嘘感慨一番。这时候正巧裴源命人送了午食来,说是午食,也不过是军中自携的干粮而已。他率军苦战一天一夜,早就饿了,接过来一看,除了四个炊饼,另有几片鱼鲊,他便将鱼鲊都递给她,她却摇了摇头,说道:“我不饿。”

“那也陪我吃一些。”

听他如此说,她便拿起一片鱼鲊,撕下一块,夹在炊饼里,却递给他。他着实饿了,一接过来,就咬了一大口,她这才从鱼鲊上撕下一小条,放在嘴里,细细嚼着。

他三下两下吃完一个饼,却扎煞着双手,等着她替自己包第二个饼。果然她见他吃完,就又拿起一枚饼来,撕开鱼鲊包在饼里递给他,他接过饼,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问她:“你今天就留在云光殿吗?”

她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让桃子留下来照料,我待会儿还是出城,回定胜军大营去。”

他不由怅然:“那我又有好多天见不着你了。”

确实,他还有诸多大事要忙,不说别的,入城之后,接管京都城防,安置大军,清理宫室,说不得,还要预备迎天子入城,太多太多事情了。

说话间,他已经吃完了第二个饼,她于是又包好了一个饼,递给他时却看见他手肘之上的血迹,不像是沾染的,倒像是从衣甲内透出来的,忙问:“这是怎么了?”

李嶷抬肘看了一眼,浑不在乎:“不知道什么时候擦伤了,没事。”

她却瞪了他一眼,立时遣人去问桃子取伤药,又令人重新打了热水,待解开他袖甲一看,伤口长约六寸,阔约半寸,伤口处皮肉绽开,都翻起来了,更显得伤口骇人。她不免气急:“这是擦伤吗?”

他笑嘻嘻的只是不说话,她仔细而小心地用布巾擦拭掉伤口旁的血污。血污早就凝结,她怕触痛他,所以擦得极是小心,正在那里一点点用湿布巾蘸去血污,忽听他道:“阿萤,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

她不免横了他一眼,说道:“尽说些混话,难道就为着这个,你故意惹我生气?”他却只是一笑,看她低着头,一点一点,细心地蘸去血污,心里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舒适。

那伤口既长又深,所以她仔细地擦了很久很久,才将四周的血污都慢慢擦掉,然后又轻轻地扫上伤药,另用干净的细布包扎起来。待一切停当,她抬起头,忽然发现他已经就那样歪靠在凭几上睡着了。

也不知道他到底多久不曾阖眼了,也许两天两夜?甚至也许更久。自从开始攻城,他身为主帅,自然是每日千头万绪,夙夜不懈,昨日城外苦战,又是一夜未歇。今日收复西长京,直入宫城,大局终定,她又在他身边,他终于放心地睡着了。

她轻轻地,无声无息地,小心地放下他的手肘。他身形高大,就这么歪在凭几上,睡得定然不甚舒服,但他眉眼是舒展的,坦然而安逸地就那样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覆下来,遮住了眼下的一痕乌青。他大概好几天都没合眼了,熬得眼睛都微微凹进去了。太阳从长窗里照进来,光里飘浮着万点金尘,他的呼吸绵长而深重,是一个困乏太久的人,走了太远的路,经历了太久的厮杀,这时候终于能歇一歇了。这一刻真安逸啊,连她都想俯身也依靠着他,一起歇一歇。

但她怕吵醒了他,只是轻轻地,无声地坐在一旁,有几分痴怔地看着他的睡颜。他太年轻了,也太好看了,其实她见过很多翩翩浊世佳公子,他与众人都不一样,牢兰关的风沙让他粗糙而疏朗,可他明明是个眉眼如此好看的人啊,好看到甚至可以称得上精致,她抿着嘴无声地笑起来,这天下所有的人,都比不上她的十七郎。

他也没睡多久就惊醒了,一抬眼看她支颐展颜正看着自己,不由得说道:“我怎么睡着了?”

她笑道:“也就一炷香的工夫,没多久。”又告诉他裴源遣了人来,她问过不算是十万火急的事,便暂且没有叫醒他,让他多睡了这半刻。他听说了,忙忙传人进来,待说完军务要事,一转头,才发现她早就走了,一问,果然是出城回定胜军大营去了。他抬起手肘,看她替自己包扎好的伤处,不由得心头怅然。

到了黄昏时分,忽然她派人送来一匣东西,他打开一看,原来是满满一匣肉脯,想是她午间见他吃得狼吞虎咽,怕他晚间又忙得无暇用饭,所以特意送了此物来。另有一封信笺,他打开一看,竟然是素绢之上,绘着自己正斜靠着凭几打盹,只是将他画得如稚童一般,圆圆的脸颊,小小的身子,肉乎乎的小手,还仔细地在短粗如藕节的胳膊上画出了被细布缚好的伤处,连那细布被她系成的花结都一丝不苟地画上去了,甚是有趣。旁边题跋却是一本正经写着“秦王酣眠图”。

他不禁一笑,看了又看,心中只觉得万般甜蜜,过了许久,方才将素绢仔细折起,放在衣甲内贴身的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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