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传书见袁师弟脸上的神情变忽之间,似乎悲苦多于欢乐,因为他知这位师弟有时虽嫉恶如仇,可是心中却是肝胆热肠,是位侠义中人,决然不是那种言行不一的卑鄙小人。袁承天又看了看倒身尘埃的大师兄,一时显得颇为狼狈不堪,英俊的面容更是灰尘扑扑,显得有些可怜。他本无意杀他,现在见他又颇为可怜,不觉心中一软,长叹一声道:“师兄,你走吧!轩辕神剑留下物归原主,至于这些柳生门徒之事,我决然不会说出去,你去吧,我会埋葬他们,从此而后再也休提。师兄我有个不情之请!”傅传书不知何意,只有问道:“师弟你尽管说来,我洗耳恭听。”袁承天道:“我希望大师兄你以后时时想起师父所在之时教导我们言行如一,心有家下民众的心,济世为怀,莫要行那不良之事,毁了咱们昆仑派侠义之名!”
傅传书道:“师弟我省得,咱们后会有期。”头也不回,转身而去。袁承天见他答应的口是心非,心想:由他去吧!傅传书脚步加快,更不停留,不一刻便消失在远处。
袁承天将这干柳生门人聚在一起,掘地为墓将他们掩埋,然后又施了一礼,心中默祷:祝他们往生极乐!然后将轩辕神剑佩于背后,又将那本《万川集海》揣好,心想:这柳生狷四郎本意来中土怀抱一番作为,谁承想竟命丧于此,可说人算不如天算,终究是黄梁一梦,不如等闲人家平平淡淡过一生!
他抬头已见日头转西,只见一片火烧云映得天空也美,难得有闲暇功夫欣赏这美丽动人的风景。他见日头不早,便自迈开大步向京城而去,因为他实在担心皇帝有不测之险,所以心情着急!
忽然前面小树林传来呼喝声,只见有几个蒙面人袭击一少年,但见那少年头戴毡笠,衣服也只寻常,只是毡笠下垂,看不清他的真实面目,只觉得他气度不凡。那几人都是出手凌厉,决不含糊,透着杀人的意思。那少年势单力孤,渐渐落于下锋,眼见便有性命之危。
不知为何袁承天心中一势,一个“鹤唳九天”身在半空,以高凌下,双掌半空中左右拍出,向着那些蒙面人。掌风凌厉,迫人胸臆,那几人受力不住,不由得这前风迫得连连后退,几乎便要跌倒。袁承天更不留情,欺身而近,伸手拿住一人,便伸手扯去黑巾,只见其人不是汉人却是满洲人,脸上透着暴戾的神情,目中闪着噬人的凶光,不待袁承天问话,只见他嘴唇一动,便自嘴角流血,一命唔呼,眼见不活了——原来他宁死不降,余下同伴见他死了,心中疾愤,虎吼一声齐齐从背后取下狼牙棒,向着袁承天头脑招呼,要他性命。
袁承天更不迟疑,寒光一闪,背后轩辕神剑已在手,长剑一圈一卷尽皆将那几人手中狼牙棒缴械于地,呛啷啷声响,众人但觉虎口酸麻,人人惊愕,不想眼前少年看似平淡无奇,却是出手如电,长剑如风,让人防不胜防。袁承天想要问出他们身份来历,伸手点穴要拿住他们,不料这些人,人人勇敢,全自咬破牙间的毒药而亡,他们竟然防患于未燃,在事前已未雨绸缪,便想好了退路,死也不让敌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来力,可说机谋深远。
袁承天见他们人人倒地而亡,心中长长叹息,未料那少年施施然走来,用手拍了拍袁承天的肩臂,温言道:“袁兄弟,不意咱们在这荒郊邂逅,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袁承天心中一动,这可不是嘉庆皇帝却又是谁?便在他一怔之间,嘉庆皇帝已将毡笠拿下,露出了天颜,只见他忧愁的样,似有无穷的心事!只是他缘何在此,却是让人费解。嘉庆皇帝看出他的疑虑,笑道:“朕久居大内心烦意乱,便自私下瞒着太后私自出宫,不想被几名太监抬着轿子来到此处,便自不见踪影,接下来便是你适才看到的情形,这几个奴才真是大胆至极,胆敢忤逆害朕,我回宫之后,定当重重责罚这班奴才,否则难消此恨!”
袁承天道:“不必了,我想你回去之后只怕见到的不是他们的活人,而是冰冷的尸体,你想他们里外勾结,自然眼线极广,消息灵通,决不会让皇帝你查到他们是谁主使,你有了他们的把柄,他们还活得了么?所以背后的主使之人自然不会留下活口?”嘉庆皇帝见他说得极是,又自叹道:“京畿之地,看似首善之地,实则不然,在朕看来虎狼环伺,意在谋夺朕位,实为可恶!袁兄弟如果你可以放下心中执念,为朕所用,何愁这些宵小之辈不遁形,天下岂不太平?”袁承天见他说得真诚,可是他实在不愿为皇帝所用,也不愿做那些违心之事,与朝廷为敌本非所愿,可是他内心深处总觉得这天满洲人非正统,汉人则是正朔,这种信念在他心中实在无法更改,便如袁督师一般为国尽忠,也决然不会投身于敌国,为夷族效力奔走,苌弘化碧,忠义千秋一颗忠君爱国的心!
嘉庆皇帝见他神情间透着倨傲,心想:袁兄弟才是个真英雄,不为功名利禄所诱,而他的师兄傅传书则相去甚远,便不能相提并论,一个是性情高雅,处处透着肝胆热肠,抱着家国理想;而另一个则处处藏着害人的机谋,野心勃勃,他们同出一门,却是行为天壤,实在让人叹息:赵相承英雄一世,竟有徒如此……袁承天道:“不如我送你一程。”嘉庆皇帝和他久别重逢,正有此意,一叙衷肠,便一同在山间道上缓步而行。
月光洒在大地,虽已深秋,已是昨夜雪花,但是山花不败,犹有菊花傲然,青竹松柏映得山间风光无两。嘉庆皇帝话语之间自然说道近日京城所发生之事,他虽在皇宫大内,但是坊间亦有宫中侍卫和血滴子探听京城事故,所以对袁门的忠孝堂主被押六和塔知之甚详,又听闻袁承天解救,他们退进六和塔内忽然不见,甚为奇怪,仿佛会土遁之法术,借道而走。袁承天自然不能实言相告,只说是以轻功逃走,否则此身牵连到摄政王府的婉兮格格,那样不免多生事端,牵连无辜。嘉庆皇帝听他说的含糊其辞,似是而非,也就不在深究,只是他头脑之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想与这位袁兄弟抵足相谈,以慰心中块磊,只是他迟迟不说,因为他知道这位袁兄弟似乎内心对他们爱新觉罗氏有偏见,虽不厌恶也不喜欢,似乎介于两者之间,所以他的这个想法只有落空,难以实施,心中长长叹息,只有作罢!
他们正走之间只见前面不远处有家小酒馆,还未打烊,里面依稀坐着几个人。嘉庆皇帝兴之所至,也便不急着回禁城大内,拉着袁承天走入这酒馆。他们两个人踏进只见这酒馆之内摆设简朴,稀稀落落摆着十几张桌子,只有两张桌子上有人;一桌是两个相貌魁梧的汉子,衣着虽然平常却透着官家之气;另一桌是两个耄耋老者,头发和胡须都是花白,只听一个瘦的脸上有麻点的老者叹了口气道:“自国朝以来人人但知荣华富贵,效忠朝廷,其实人人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身份,实在可悲而且可叹!”另一个胖的老者道:“何尝不是如此,人人都在温柔乡里,不知兴衰荣辱,便是当年先朝存亡之时多少临危变节之徒,投身卖国甘为敌国将领役使,掉转刀头杀戮自己同胞,不以为辱,反而人人沾沾自喜,自以为武功了得,立下功勋,他们人人手上沾着杀戮自己同胞生命的血,却不知礼仪廉耻,忠孝仁义为何物,以至在世人眼中其行为很为不堪,甚而下作,可是这临危变节,受命于先朝皇帝的股肱大臣却一个个恬不知耻做起了外族朝廷中的大臣来,反过来帮助敌国征战自己国家,极尽所能,比外邦人还狠毒,便是他们的不堪行为致使天下沦陷,汉人百姓至于倒悬苦难之中,哀哀可悲!”脸有麻点的瘦老者饮了一杯酒,已将一张咸豆皮送入口中,咀嚼几下,醉意微熏道:“只可惜咱们晚生几十年,否则投身行伍,定当杀尽天下这些不仁不义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还天下一片清平盛世,何如现在咱们老死窗牖?”胖老者斜睨一下瘦老者,不无嘲讽道:“那也枉然,君上不明事理,刚愎自用,我小时候听爹爹说起崇祯皇帝便是如此,听不得臣下意见,他身为君上,却不知唯小人佞臣不可信用,更加不知忠言逆耳利于行,苦口良药利于病的千古颠簸不破的道理,以至他错杀忠义千秋的袁督师,以至辽东宁远城再无能征善战的良将把守,让后金满洲人有机可乘,这也许是天数使然,命该如此吧!”
嘉庆皇帝和袁承天在一张临窗的桌子落坐,要了蚕豆和豆皮便自吃起来,但觉淡咸入味,竟然比之宫中的满汉全席还要好些。临桌的两个魁梧大汉听两个行将就木的老者议论国事,脸上显得不屑的神情,潜意识便是你们也配谈论国语。
两个老者自顾自话,他们都似乎有些醉了,说话便有些口不遮拦。麻子脸瘦老者道:“咱们不提往事,便说国朝以来之事。便说国朝定鼎以来,有位洪中堂,是前朝的相国,曾降农民义军,在国家存亡之秋,他临危变节,不思为国尽忠,反而身降敌国,率兵杀戮自己的同胞,比之满洲人还狠,极尽效忠之能事,连外族的皇帝都为之侧目,有不忍之心,可是这位洪中堂却心安理得,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不妥的地方,世人极为贬斥此人,可是此人浑不在意;他所在意的是生前荣华富贵,何管身后骂名。且说这一日,皇帝恩准他告老还乡,他便思量建一宗祠,以旌其表,意思是自己功名盖世,为当今皇帝所赏识,自以为有功于当今于后世,洋洋自得。待祠堂落成,便派家人看守,次日天明,只见祠堂横匾是‘三朝元老’,左右楹联却是:左联一二三四五六七,右联孝弟忠信礼义廉。这位洪中堂看了不解,有人见了便知其意,原来左联少了八字,那么便是忘八,而右联少了耻字,便是无耻,这不就是‘忘八无耻’,可见世人是多么痛恨那些做了亡国奴还自得其乐,誓死效忠异族的汉奸败类!”
胖老者道:“何尝不如此,你这个故事固然是好,我也耳闻一事,确实存在,也是说的这姓洪的。这位洪经略南征凯旋后,率满洲兵士路过金陵,祭奠阵亡的将士,恰有他原先部下来投贴拜谒,而且呈上文章,请他上看。这位洪经略推说老眼昏花,看不真切,要他拿下。这位部下却也倔强,便说经略你且坐下,待我读给你听。这位洪经略便不能强推,只有不情不愿坐下,听这人读来。于是这位部下神情郑重,从容不迫从袖中取出文章,便自当着这位洪大人的面大声郎读,甚至帐外之兵士亦可与闻,原来这是当初明崇祯皇帝听到洪承畴与清兵大战于松山以身殉国所写的感人肺腑的祭文,谁想这位被皇帝所推崇的忠良之臣,却在被清兵俘虏之后,架不住多铎的利诱,竟而卖国求荣,做下了有辱君上的事,可见世间那有的忠君护国之人,如袁督师一般肝胆昆仑的又有几人,世间多是卑劣无耻小人,便是这洪某人一生为恶,竟得了个寿归正寝,你说世间那还有天道好还一说,那不都是骗人的玩意,蛊惑人心吧了!以让恶人大行恶事,不被揭发,好人活得战战兢兢,你说这世间还有天公地道么?”麻子瘦老者道:“可惜世道从来如此,谁可改变,可恨恶人得了善终,好人枉死!”
旁边那两个魁梧大汉,其中一个虬髯的大声道:“兀那老者你们两个胆敢胡说八道,洪相公于国朝有不世之功,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没有他国朝也不可能这样便入主中土!”另一个歪嘴大汉道:“何尝不是如此,得民心者得天下,你们都是行将就木之人,又懂得什么军国大事?小心我将你们押入有司衙门,将他们问成死罪,罪名是诽谤朝廷命官,就问你们怕不怕?”瘦子麻脸老者醉意上来,便言语无状道:“便是你们这些认贼为父的奸人,以至害得天下百姓生不如死,人人自危,你们还恬不知耻,大言不惭,效忠朝廷,在你们眼中但知有朝廷,不知有天下千千万万受苦的百姓?你们还有人心?”
虬髯大汉忽地抽刀在手,亮出腰牌只见腰牌之上写着洪,那么这便是他的姓,原来他是有司衙门中人。胖老者嗤嗤笑道:“原来是那姓洪的后人,我道杀气也大。我们只说闲话,又犯着什么朝廷律法?”虬髯大汉冷笑道:“我就是王法,你方才大言不惭,诋毁朝廷命官的令名难道还不犯法?”另外那歪嘴大汉也呛啷一声从胺间取下铁镣哗啦啦地便往这两位老者头颈套去,心想你们今日便伏法受刑吧。
只是他焉也自以为是,这两位老者虽看去平平庸庸,似无所能,而且两个人似乎都有些醉了,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可是世间之事,往往事与愿违。只见这两位老者拍桌而起,恕斥道:“鹰爪子,平日你们欺负人惯了,今日撞到我手,岂能由你们自去,留下命来!”
嘉庆皇帝但笑不语,他要看这两位老者如何应敌,再看这姓洪的官差如何表现。袁承天头脑却是适才这两位老者所讲的那两则故事,只觉意味深长,意有所指,只是不明言而己,只要是人便能听出二人的爱憎分明的义气,心想:世上有好人和恶人,本应好人长寿百岁,有时往往不是,所谓天道好还也不应验,不知为何?世人皆信神明,而神明却不护佑好人,却让恶人逍遥法外,不知为何?有时他想:世间果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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