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瑜压住有些乱了节拍的心跳,定了下神,从袖中摸出那本画册,坐到了老太太身边靠过去,翻开了第一页,轻声道:“祖母,孙女今个儿要说的词话,是发生在西域的一桩陈年往事儿。”
“往西万里之遥,有个藩国。那国中有个大富之家,照了祖宗定下的规矩,乐施好善,与人结缘,几代下来,家财万贯,本来日子也就这么顺当过下去了。只到了孙子辈时,却与那国中的藩王扯上了关系。原来有一回藩王路经此处,那大富之家便倾其所能接待了藩王,一时天下富豪之名,人尽皆知……”
明瑜说到此,见边上老太太突然睁开了眼,惊异地盯了自己一眼,目光落在那画册上。
明瑜面色不改,继续翻了个页,慢慢道:“咱们这有句古话,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里虽是藩国,却也是相同的道理。天下之富,又有谁敢富过藩王?偏这大富之家的家主却忘了这道理,只想着将自己能拿出手的最珍最贵之物奉上,却不知道自己这一番忠心示好反倒埋下了祸根。那藩王虽表面称赞,只心中却堵了个疙瘩。自己在王宫中都没见过的稀罕之物,那人家里却有。他这王当得还有什么意思?回去后,被身边居心叵测的人一撺掇,再几年,寻了个借口,就将那大富之家的家主杀了头,连屋宇都被掘地三尺地找藏银。可怜这家族,一夕遭了灭门之祸,而缘由竟是当年对这藩王的一番忠心接待。又过去许多年,这家族中当年的一漏网之后人偷偷到了故地凭吊,见当年雕梁画栋只剩废墟残瓦,荒草间狸兔出没,感慨万分,这才特意记录了下来,以作为后人警醒之用。”
明瑜说完,将那画册阖了,迎上老太太的目光。
老太太定定地盯着明瑜,目光中神色忽明忽暗,忽然啪一声,手上那念珠掉在了地上,朝明瑜伸手要那画册,手微微有些颤抖。明瑜急忙递了过去,小声道:“祖母,这掌故虽是那藩国的往事,只孙女读了,深以为然。天下之理,人心之秤,无一不是相通。这才讲给祖母听的。若是有说错的,还请祖母责罚。”
“好孩子……”老太太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心里有些乱,你先下去,容我想想。”
明瑜心怦怦乱跳,探身捡起那串碧玺放回了老太太身边,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明瑜这夜几乎整宿未睡,第二日早早起身,有些忐忑地等待着。果然到了巳时,便见丫头过来传话,说老爷请姑娘到书房去。
祖母必定已经把那本画册转给了父亲。看祖母的样子,应该是有所触动,只是父亲,不知道他又如何做想?
明瑜到了书房门前,深深吸了口气,推开虚掩的门进去,见父亲正坐在桌案之后,眼睛落在面前摊开的一本书册之上。
明瑜上前,唤了声“爹”,便屏住呼吸立在一边。
阮洪天没有应答,眼睛也未抬起,仍是盯着那画册,身影如凝滞了般,纹丝不动。
书房里静悄悄一片,南窗的格子里透进一片阳光,把空气中舞动的细尘照得清晰可辨。
过去良久,阮洪天终于抬头看向了明瑜,眉头微皱,神情凝重。
“瑜丫头,这书册你从哪里得来?”
“爹,书册是女儿在坊间偶然所得。女儿只是被这画册中的记载所触,一时竟有兔死狐悲之感。这才斗胆转到爹的面前。”
阮洪天不语,只是细细地打量着明瑜,目光中带了些惊诧和疑惑。
“爹不觉得这画册中的前头所记,与如今我家这情形竟十分相像吗?”
明瑜一咬牙,终是脱口问道。
阮洪天目光一闪,忽然道:“阿瑜,你实话说,这画册是不是你弄出来的?”
明瑜还未应答,便听父亲又道:“这画册闻着还有油墨新香,画中人物工笔转合与你一贯笔法极是相像。爹虽然是生意人,只自己女儿的落笔还是认得出来的。且皇上正要来的时候,你却突然说搜到这样一册梵书,世上哪里来的这般巧事?你是想借这画册来提醒爹,此番若是接驾,非但不是我荣荫堂的福,反倒是祸根吗?”说到后来,语气已是有些转重。
明瑜一惊,转念间已是跪了下去,道:“女儿不敢隐瞒。这画册确是女儿一笔笔绘出的。只这册中所言之事,却绝非心血来潮而戏弄爹的。祖母从前便对我言过,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女儿从前也看过不少野史稗记。自古以来,帝王之心最是难测,今日臣子明日鬼,富可敌国者不为帝王所容,比比皆是,更何况是我家这样毫无根基可依仗的商人?一荣一辱,都在帝王的转念之间。江南多富豪,我家若仅是其中之一,日后小心经营,或许才可无碍。我晓得爹一心怀了忠君之念,若此番我家被选中,必定会倾力接驾。只若因了这接驾,叫我家的富豪之名直达天听,日后让人时时惦记,爹,你不觉得这便是祸端的起源吗?恕女儿不孝,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图册中这藩国大富之家的结局,未必就不可能发生在我荣荫堂的身上。”
阮洪天霍然而立,手猛地抬起,似要重重拍在桌案之上,却又忽然停在了半空,整个人僵立不动,只是脸色极其难看。
明瑜胸中一酸,眼中热泪已是滚了出来,哽咽道:“爹,女儿再说一句,说了这话,你若觉着我在胡言乱语,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怪你。实在是女儿有日做了一梦,竟梦到去了十年之后的荣荫堂,玉堂金马俱无,往昔繁华不再,满目只剩废墟残瓦,荒败一片,醒来那一刻,女儿竟分不清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心中凄惶万分。爹在女儿心中,是天下最英伟的男子。爹掌管了几百口人的荣荫堂,成百上千的阮家商铺。未雨绸缪,防患未然,这道理爹应该比女儿更明白。成皇家驻跸固然是荣耀,只我家在江南早负盛名,爹如今哪里还需要与人争抢这事来为荣荫堂装点门面?”
阮洪天定定望着明瑜,神色怪异,忽然大步到她面前蹲下,将她抱了起来坐自己膝上,如明瑜还幼时般伸手去擦她面上泪痕,叹道:“阿瑜真的大了。爹万没想到,你才这般年纪,竟想得如此深远。你说的也有道理。爹从前确实没想这么多。只我家的意园已被报上,若是得中,断不能推脱了去的。”
明瑜有些惊喜,破涕为笑,猛地抬头道:“爹,江州几十座园林中,虽我家的意园最有名,只旁人家的也未必就做不了驻跸之所。如今爹不用去争,若被别家抢去,那最好不过。只万一这事若还落在我家身上,女儿只担心望山楼太过招摇,爹,里面那些东西,只怕皇家也没有,咱家却大喇喇摆在那里,落入有心之人的眼中,日后若说我家有心与皇家斗富,那便真是百口莫辩了。女儿求爹这就去把那宝座搬了,香风扇和螭龙也拆了,别人家如何,我家也如何,这样才最稳妥。”
阮洪天神色已是如常,扶着明瑜站了起来,摇头道:“你这丫头,主意一个接一个的。那望山楼从前谢大人与州府中一干官员也见过,晓得什么样子。若意园真中选,却突然改成寻常样子,日后旁人问起,怕有个大不敬的嫌疑。此非小事,容爹细想想。”
明瑜本还担心父亲会被荣华烟云蔽目,一意孤行,如今瞧着竟像是有些被打动的样子。虽不知听进了多少,只毕竟是个好的开始。晓得他最后的话也有道理。本想再提那狮银的,转念一想,这事关系阮家风水,只怕比望山楼更难撼动。毕竟太过突然,自己此时再多说,反倒无益,日后徐徐图之便是。便点头应了声,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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