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一个声音忽然道。
我从怔忡中回神,忙拭去模糊眼睛的泪水。魏郯回来了,才进门。
“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扭过头去。
魏郯没说话,可听着脚步声,却是向我走了过来。
我回头,他已经站在我面前。
魏郯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片刻,又落到脚上。
“疼么?”他问。
我摇头:“不太疼。”
魏郯不语,却在榻上坐下,把我的伤脚握住。他解掉结,将层层布条拆开。他下手很轻,脚一点也不痛,倒是我有点紧张,一直盯着他的动作。
我的脚踝露出来,肿起了一大块。
魏郯眉头扬一下:“真成蹄髈了。”
我:“……”
“别瞪我,”魏郯毫无愧色,“若非我昨夜救治及时,肿得更大。”说罢,他让从人提水进来,又给我浸起了脚。
我看着他蹲在我身前,添水揉脚,亲力亲为。从昨晚到现在,他出现得及时,照顾得周到。那低眉尽心的模样,竟全然不似先前那个高高在上情绪莫测的魏郯。
是我的错觉么?
或者说,他在愧疚?
不知是否察觉到我的注视,魏郯抬起头来。
“有事?”他问。
“我昨夜杀的那人,牵扯大么?”我说。
魏郯看看我,表情不变。
“吴璋的心腹,来替季渊守淮阳。”魏郯继续把着我的脚在温水里活动,“你说牵扯大么?”
我却感到些不寻常:“吴璋为何派人来替裴潜?裴潜与吴璋……”
“这我不知。”魏郯淡淡打断道。
我意识到自己方才问得太多了,于是闭嘴。
“有件事,我倒想问问你。”这是,魏郯却不紧不慢道,“我后日就走。淮南往雍州的道路太危险,我想带上四弟先去洛阳,再派人送他回雍都。”说罢,他停了停,“你一起么?”
我差不多能想到他会来问我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我沉默了一下,道:“嗯,我与四叔一起走。”
魏郯抬眼,注视着我。
“有事?”我问。
“无事。”魏郯从容道,拿来一块巾帕,把我的脚擦干。
既然拿定主意要走,接下来的事并不麻烦。
阿元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物什,车马府兵早已休养齐整。隔日的清晨,洗漱用膳之后,我们就准备上路了。
魏郯进屋来,想象上次那样把我抱出去,但我不愿意。
“不必,我的脚不疼了。”我说着,推开他,攀到阿元的肩膀上,一跳一跳地走出门去。
出门,经过院子再坐到马车上,不长的一段路,像我这样的“走”法却着实辛苦。
待我终于坐定,魏郯立在车旁,眼睛微微眯着,似笑非笑。
“公子!”一名从人跑过来禀报,“都准备好了,启程么?”
魏傕颔首:“启程。”说罢,转身走向前方。
又是一日阳光晴好,马车行至大街上,淮阳城里的民人军士如往常般络绎往来。见到马车行列走来,人们纷纷避让,站在路边看热闹。
正如我来的时候那样。
我看了一会,转过头来。
“夫人!”当马车走到城外的时候,阿元忽然出声,惊讶地指指车窗外。
我望去,郊野葱郁,路边一人白马青袍,身影俊逸而孤寂。
心沉下,我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队伍停下来,我看到魏郯策马迎上前去。
他们在交谈,远远望去,各自神色平静。可过了一会,裴潜打马,朝我这边走过来。
“阿嫤。”他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
阿元看看我们,知趣地下了车。
我闭闭眼睛,过了会,道:“我在。”
风带着日头晒在禾草上的味道,车帏无声地拂动。
“你还好么?”他问,“伤足还疼?”
“不疼了。”我说。
短暂的沉默,风似乎也隔着车帏胶着不动。
“你恨我么?”
那声音低低,我的眼底忽而又涌起酸涩,泪水迷蒙。
恨么?纵然过去了许多年,纵然他重现出现在我面前之后又带来重重一击,我埋怨、气恼、痛苦,但我还是知道,那仍然不是恨。
眼泪濡湿了手掌,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裴潜等了好一会,没有等到我的回答。
“阿嫤,”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自嘲,“我一直愧疚,以为只要将你找回来,总能弥补,可……”他停住,片刻,微微抽了口气,又轻声道,“我知道一切难得如意,但有一言。阿嫤,无论何时何地,我总还会是那个阿潜,知道么?”
心中腾起一股温热,与此同时,却有马蹄声响起。
我忙转头,一把拉开车窗上的细竹帘:“阿潜!”
裴潜拉住缰绳,诧异地回头。
我望着那张脸,蓝天碧野之中,他仍旧俊若美玉,如日光一般刺目。
“你……”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哽咽,“你保重。”
裴潜看着我,定定地,沉郁的面庞上,眉头渐渐展开。
他点点头,“叱”一声打马,朝大路上奔去。
我望着那身影被车帏挡去,有人在喊“启程”。
马车重新走起,原野漫漫,似乎永远走不到头。
风仍然吹来,卷着草叶招摇,声音如海,似乎夹杂着一久远的歌声,稚嫩而沙哑。
她说,薤上露,何易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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