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夫人的这番话并非是无的放矢。
在此之前,是两大势力对抗,人是竖向划分。简单来说,道门大掌教和道门普通弟子都是道门阵营,儒门魁首和普通儒生都是儒门阵营,不论贵贱,只分立场。
可均田免赋之后,便是将人横着划分。占有土地的人在上方,对于均田免赋极力反对。没有土地的人在下方,对于均田免赋极力支持。
这才是真正的诛心之处,这是要挖断儒门的根基,不仅仅是儒门的经济根基,也是儒门的思想根基,若是天下之人都以横向来区分,儒门所倡的礼教、规矩何存?
万幸的是,道门内部也有高下贵贱之别,包括秦清在内,许多人怕被引火烧身,还是有所保留,所以现在是民心可用却未用。
衍圣公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甚至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就是李玄都对此乐见其成,不仅仅是针对儒门,也在暗暗地针对道门,只是衍圣公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儒门的根基会不会被挖断,道门会不会民心所反噬,这都不是他该关心的问题,他要关心的是圣人府邸能否延续下去。
眼下的局势十分清晰明朗,秦襄大军兵临城下,道门高手云集蓬莱岛,圣人府邸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一个不慎,便是数千年的传承断绝于自己之手的局面,那他便是万死难赎,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姜夫人问道:“儒门那边是什么意思?”
衍圣公苦笑道:“几位大祭酒都语焉不详,不过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一样的,他们此时只能固守帝京,无力驰援圣人府邸,我们、我们只能自求多福。”
姜夫人闭上了双眼。
过去都是她与隐士们联络,可如今七隐士也是自顾不暇,前前后后已经死了三人,再想指望他们,已经不大现实了。至于大祭酒们,本就是以主和派为主,此时不愿前来也在情理之中。
姜夫人感到一股深深的疲倦,下意识地人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头,随意问道:“事到如今,你是什么看法?”
“儿子的意思是……”衍圣公故意停顿了一下。
姜夫人抬起头来,望向衍圣公:“但说无妨。”
衍圣公沉声道:“儿子觉得,母亲还是快些逃走吧。”
“什么?”姜夫人一怔。
衍圣公又重复了一遍:“母亲还是快些逃走吧,离开圣人府邸,去帝京,去投奔隐士们。”
姜夫人万万没想到儿子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间竟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衍圣公仍是站着,仍旧十分恭敬,不过这是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向母亲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
过了片刻,姜夫人终于是明白了衍圣公话语中的含义,满面不敢置信,伸手指着他,微微颤抖:“你再说一遍?”
衍圣公又重复了一遍:“母亲快些逃走吧。”
“你要赶我走?”姜夫人强压着怒气,“你凭什么赶我走?”
衍圣公轻声道:“儿子是为了母亲好,当年与李夫人不和的是母亲,现在出头与清平先生为难的还是母亲,如果道门打了过来,母亲焉能有幸理?所以母亲还是快些逃走,最起码能保住性命。”
姜夫人语气稍稍缓和,却不肯退步:“他们敢!”
衍圣公平声静气道:“谁告诉母亲他们不敢的?如果他们不敢,那紫燕山人是怎么死的?还有青鹤居士、虎禅师,总不会是老死的。”
姜夫人脸色变化不定。
衍圣公继续说道:“认真说起来,我们圣人府邸与清微宗是有深仇大恨的,母亲与李卿云有旧怨,司徒玄策因龙老人而死,李卿云间接因为此事而死,母亲又与龙老人过从甚密。母亲不要忘了,司徒玄策的师弟张海石还在人世,李卿云的妹妹李非烟也在人世,他们都是李玄都的亲近长辈,如果他们执意让母亲偿命,要杀母亲泄愤,母亲觉得李玄都会不会听从他们的建议?”
姜夫人的脸色终于是变了:“那你呢?”
衍圣公平静道::“母亲可以走,我是衍圣公,是一家之主,所以我不能走,难道母亲忘了当年的北宗和南宗之争?我总要留下来,给祖宗一个交代,这是我应有的责任。”
衍圣公的北宗和南宗,是金帐入主中原时发生的事情。一部分圣人后裔跟随大晋朝廷去了南边,受到大晋的册封,是为南宗。一部分圣人后裔留在北方,受到金帐的册封,是为北宗。于是就有了南宗和北宗,最终以南宗随大晋灭亡而结束。
衍圣公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想重蹈覆辙,祖宗的名义在前,姜夫人也无话可说。
姜夫人站起身来:“如今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暂且避上一避,我什么时候走?”
衍圣公低声道:“儿子以为,母亲还是尽早动身为好,若是被道门高手堵在家中,想走也是不能了。”
姜夫人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似乎她一直以来都小看了这个儿子,直到今日她才发现,这个儿子早已有自己的想法,不再是那个被自己庇护在羽翼下的孩子了。
于是她说道:“你也小心。。”
“有劳母亲关心。”衍圣公恭敬依旧。
姜夫人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自有须弥宝物,就这么离开了圣人府邸。
就在姜夫人离开圣人府邸的第二天,李玄都率领道门众人抵达东平府。
百姓们不知道李玄都是谁,不过消息灵通的顶尖士绅们却是知道的,他们甚至知道的李玄都的地位还在秦襄和秦道方之上,“齐王”的名号不是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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