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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光忽落,月色渐上。
人间共点一盏天上灯。
一条蜿蜒入海的沛江,水气浓郁,河段沿途分布着十六处大小船坞,供山上渡船停泊,商贸繁荣,每一处船坞周边,都临水而建有小镇,大小如槐黄县城,入夜后,灯火如昼,两岸武馆林立,设有众多的江湖堂口,哪怕是在刚入门的地师堪舆家眼中,也能看出此地武运气象极大,冠绝一洲。
吴殳已经远游别洲二十余年,如今又往蛮荒天下,加上这位武圣对收徒一事太不上心,至今只收取了一位开山弟子,故而桐叶洲的止境武夫,就只剩下一个叶芸芸,这就让蒲山如今有了个评价极高的美誉。
“一洲拳法,只在蒲山。”
而蒲山云草堂,也确实当得起这份赞誉,每年都会按祖例在立夏、立冬两日,教拳,除了云草堂秘法桩架不教,其余皆不藏私,愿意对前来学拳的各路武夫倾囊相授,同时每一位下山的蒲山武夫,都会举办三场公开的演武,切磋武学,或是为人喂拳,若是有同境武夫的外乡人胜出,就可以赢得满堂彩,受邀前往云草堂做客,奉为座上宾。
好像天上明月专宠此处水光,河面上铺满皎皎月光,宛如一条人间银河,夜色静谧,江风徐徐,风景宜人,心旷神怡。
一艘顺流而下的游览楼船,甲板之上只有两层,矮人一头。只要有过路游船擦肩而过,往往是他人低头我抬头的处境。
在二楼一处露天茶摊,陈平安跟位茶娘要了两壶山上茶水,一壶云雾茶和一壶老枞水仙,她再免费送了些糕点瓜果。
渡船茶娘方才竭力推销这水仙茶,说是来自宝瓶洲一处仙山的一种著名岩茶,极难获得,百年茶树称高,千年才可称老,所以价格贵有贵的道理,若是客人觉得滋味一般,但凡说个不好,楼船这边就可以打对折。
看她架势,要是不点一壶老枞水仙,大概就不送瓜果点心了。
陈平安面带微笑,又是那位同乡董半城造的孽啊。
泉水,茶叶,仙家酒酿,茶酒器物,但凡是在宝瓶洲名声鹊起没几年的物件,尤其是物美价不低的,估摸着至少半数都跟董水井脱不开关系。
茶当然是好茶,徐远霞那本尚未版刻出书的山水游记上边,就专门记载过这种老枞水仙,问题是徐大哥当年都喝得起的老枞水仙,茶叶在当地价格高低,可想而知。
结果只是跟随跨洲渡船挪了个地儿,在这里一壶茶就要卖两颗雪花钱,就算真有脸皮厚的,说茶水滋味一般,楼船这边打对折,不也还是需要一颗雪花钱?
做生意,天赋异禀的董水井,得是飞升境起步。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最后一粒青虎宫的坐忘丹,就着茶水咽下。
根本不用怀疑青虎宫的后续丹药,肯定很快就会又有一两炉羽衣丸送到仙都山。
以陆老神仙的为人处世之道,不说陈平安自己,连同下宗,未来几百年内,都不会愁坐忘丹不够用了。
用陆老神仙的话说,就是自家的好东西,当然是先紧着自家人。
没事,落魄山和青萍峰自会投桃报李,未来清境山的山水灵气,只会比当年青虎宫最鼎盛时更加充沛盎然。
再经过三座船坞,约莫两百里水路,就可以到蒲山云草堂的山门口了。
裴钱问道:“师父,云草堂武夫下山为人喂拳一事,可以我们落魄山是不是可以学学看?”
陈平安点点头,“当然可以学。”
曹晴朗说道:“前提得是门风很好,山上武夫气量足够,而且在山下与人打交道时,言语不能太过随意,怎么说呢,拳既在擂台,拳也在拳外吧,不然明明教拳认真、喂拳谨慎,却只因为一两句话说岔了,让人误会,就会龌龊横生,砸招牌不说,还会纠纷不断,四处结仇,用不了几十年,就会被江湖孤立起来。到时候我们明明出于好心,回头却遭恶言,搁谁都受不了,一来二去,一方嫌弃对方没良心,一方觉得对方气势凌人,就要两看相厌了。”
裴钱说道:“我们家门风还不好?”
曹晴朗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陈平安喝了一口茶,点头笑道:“说得都好。”
这算哪门子捣浆糊,开始弟子与得意学生,确实都好嘛。
江风细细,波光粼粼,入冬后,哪怕是在楼船上,游客也不觉寒冷。
这就要归功于蒲山的山根厚重了,使得周边山河,即便是在化雪时分,依旧地气暖和,就像一座天然的地笼薰炉。
云草堂叶氏,还是个山上公认的大地主,拥有极多地契,就连两座小国山岳,外加两座大湖,其实都是蒲山的私产。
四人围桌饮茶,陈平安翘起腿,掏出那根旱烟杆,只是山中寻常青竹材质,烟嘴来自龙须河,以一枚白玉石子雕琢而成,一袋子金黄烟丝,被陈平安捏成一小团。
学杨老头抽旱烟,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需要用心想事情,将那远虑近忧一并想了,不然就像现在,今日无事,无事可想。
小陌借着一份明亮月光,一边喝茶,一边翻看本专门写那玄怪幽明的文人笔记小说,其中就有说到这条沛江的一桩典故。
因为在这条沛江主干道之上,源尾两地,各建造有一座历史悠久的水神庙,分别供奉祭祀东海妇和青洪君,最为出奇之处,在于不同祠庙,当地百姓却是共同祭祀两尊水神,有点类似某些土地庙的土地公、土地婆。按照书上说法,祠庙建在沛江源头的那位水神娘娘,前身是一位东海龙女,自幼喜好文墨,却因为蛟龙之属的水族精怪,天生无法“承载文字”,所以她就经常率领龙宫侍女,一同变化成凡间的大家闺秀,乘船游历通海沛江,让借渡书生帮忙抄写书籍内容,珍藏在龙宫闺阁书楼内,好与同辈炫耀。不料惹来一尊陆地山君的觊觎美色,下令在入海口处率部拦截,让山岳麾下青洪水君打头阵,掀翻那条龙舟,山君得手之后,金屋藏娇,将龙女禁锢在沛江源头地界,为她建造别宫,由于龙女每次幽怨哭泣,沛江就会引发洪涝,山君只得每过十年,便允许她在沛江入海处的祠庙遥遥望海,一解思乡之情……
小陌举杯喝了口蒲山和沛江独有的云雾茶,感慨道:“可恨山君,垂涎美色,滥用公器,可怜龙女,苦苦思乡不得归乡。”
陈平安笑道:“小陌,你可以独自走趟入海口的青洪祠,反正也就七八百里水路,转瞬即至,真相如何,同时见着了两位当事人,当面一问便知。”
小陌说道:“先等公子与蒲山谈完正事,小陌再看有无机会拜访青洪庙。”
裴钱说道:“不同于小陌先生的山下志怪笔记,其实山上还有个不同版本的传说,说那龙女当初是为了逃婚,自己不愿意离开沛江,因为早就对那位青洪君心有所属,就请山君配合演戏一场,山君怜悯他们这对苦命鸳鸯,只是身为大岳山君,不便与龙宫势力撕破脸皮,加上麾下那位青洪君,金身神像品秩不够,与身份尊贵的龙女门不当户不对,龙宫势大,又注重血统,绝对不允许这桩婚姻,就只好自己来当恶人担骂名了。”
曹晴朗点头道:“这个说法更靠谱些。”
小陌恍然道:“如此说来,就是山君可敬,龙女与青洪君可喜可贺了,虽然没个夫妻名分,确实美中不足,可终究远远好过从此一线之遥,双方却要江海永隔。”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只是悠悠然吞云吐雾。要是小米粒在这边,肯定更有的聊。
一行人即将拜访的那座蒲山云草堂,其中武学一脉,类似皑皑洲的雷公庙,虽然名动一洲,却是先天就极难开枝散叶的小拳种,门槛高,收徒严,学拳之人想要登堂入室,拳法精深,殊为不易。
蒲山云草堂的香火,有点类似佛家道门的半子孙丛林。云草堂一直姓叶,就像云窟福地一直姓姜。因为当代蒲山叶氏家主,叶芸芸喜欢穿黄衣,所以绰号黄衣芸。
先前桐叶洲山上,选出了一洲武道的历史十人。
在世之人,只有两位,除了那个悬佩竹剑背木枪的武圣吴殳,再就是喜穿黄衣的叶芸芸。
一男一女,两位武学泰斗,至今没有问拳记录,就像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拳镇半洲。
只是前者喜欢单枪匹马走江湖,加上名声有褒有贬,自然不如黄衣芸和蒲山在桐叶洲那么一呼百应,影从云集。
私底下,山上修士对吴殳其实颇有怨言,理由就是这位武学第一人,既不着家,也不顾家。一场大战打下来,从头到尾,竟然只在别洲山河博取名声,凶狠出拳,杀妖不断,眼睁睁看着家乡山河沦为废墟。
裴钱轻声说道:“师父,这位叶前辈,上次在黄鹤矶那边见面,好像就只是气盛瓶颈,底子也一般,就算勉强跻身十人之列,名次也该是垫底,至多排在第八第九的样子,不该是高居第六。”
山水邸报上边,竟然还有不少仙师,为黄衣芸打抱不平,觉得这个名次太低,怎么都该排在吴殳之后。
裴钱就觉得这种事情,岂可儿戏。
陈平安笑道:“如果加上叶宗师的玉璞境修为,排在第六,问题不大。”
可如果单纯以武学论高下,确实如裴钱所说,武夫叶芸芸的名次垫底都悬乎。
这种事情,说得难听点,就是今人欺负古人不会开口说话了。
反观吴殳排在第四,倒是问题不大。
而蒲山云草堂的开山鼻祖,那位凭借六幅仙图开创蒲山拳法的天纵奇才,其实也才位列第五。
这位止境武夫,叶裕固,在供奉神位、依时祭祀的叶氏宗祠中,位列第三,同被尊奉为不迁之祖。
此人曾经在中土神洲闯下偌大名声,后来便有了个极有气魄的评价,“孑然一身,两甲子拳压三洲”。
所谓三洲,就是家乡桐叶宗,再加上北边的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了,至于那会儿的宝瓶洲,只能算是被拉壮丁拿来凑数的。
在陈平安看来,不出意外的话,叶裕固在武学巅峰时,尚未跻身止境最后一层的神到,估计正因为无法打破归真一层瓶颈,曾以行走天下换取气盛一境大气象的叶裕固,但是成效不大,当年才会不得不转去跻身玉璞境,以修士身份跻身了上五境,叶裕固自然就可以多出的寿命,用水磨功夫,慢慢打熬体魄底子,找机会在学武道路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只是叶芸芸只穿黄衣一事,让陈平安不由得想起了小宝瓶。
不知道这个黄衣芸,又涉及到了哪位高人、什么谶语。
陈平安思绪飘远,自家的仙都山青萍剑宗,不像上宗落魄山,多了个“剑宗”后缀,但就目前看来,崔东山是有意将下宗打造成一个庞然大物,剑修当然得有,这是一个剑道宗门千年不移的立身之本,只是各类练气士更多,这是一个山巅大宗门该有的枝繁叶茂。
较大的宗门山头,动辄数百人乃至千余人,比如正阳山,就是这类。宝瓶洲的神诰宗,由于拥有一座中等品秩的清潭福地,宗门在册弟子,甚至多达两千人,而中土神洲的一些大宗门,加上下宗和藩属山头,可以多达数万人,当然不可能全是练气士,会计入山中仙师家眷,以及各个峰头、仙府的扈从婢女,厨娘杂役等。
大致分祖师堂嫡传,内门,外门,形同一座京城的宫城,皇城,外城,再加上周边的藩属山头,就是京畿之地了,若还有下宗,则类似建造了一座陪都。
山中少人,就如无源之水。
可若是山门没有几种高妙道法传承,则是无本之木,一样留不住修道仙材,同样难有茂盛气象。
就像得陈平安自埋河水神祠庙旁的那块祈雨碑道诀,最适宜地仙修行,而浩然天下不少大山头,都会有一种甚至数种祖传的入门道法、仙诀,可以帮助弟子尽快开窍,成为练气士后,还可以尽快跻身洞府境,登山快,且脚步稳当,这类仙家秘籍和道诀,分别被誉为“开门法”和“领路诀”,会直接决定一座仙家门派的底蕴深浅,能够吸引大量的修道胚子,在登山前期,携手破境。
而类似祈雨诀,就属于一种山腰道法了,能够避免一座宗门出现青黄不接的隐患。
其实陈平安真要无所不用其极的话,眼前就一个有立竿见影的法子,有条捷径可走。
骑龙巷那位至今还只是“不录谱牒杂役弟子”的白发童子,继承了吴霜降的大部分记忆,除了些许岁除宫的不传之秘,有所保留,被吴霜降以独门秘术封禁记忆如封山,但是在“杂学”一道,依旧极为可观,故而白发童子本身如同半座岁除宫的道法密库,只是陈平安既不愿意、也不合适开这个口。
前身是岁除宫女修天然的那位化外天魔“箜篌”,到底只是做客落魄山。
无论是落魄山还是青萍剑宗,皆任重道远,未来可期。
旁桌有女子,微微皱眉,挥了挥手,驱散烟雾。
她忍那邻桌男子很久了,烟雾随风飘摇,害得自己这边的茶香都少了大半。
只是这种事情,她总是不宜开口多说什么的,就像同一个酒楼饮酒,若有谁大声喧哗,可那也是在自家酒桌上边大嗓门。
陈平安察觉到那女子的动静,赶紧收起那支旱烟杆,向她投去致歉视线。
女子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她略作思量,便手托斗笠盏,作为还礼。
毕竟都是山上修士在外游历,那个青衫客愿意如此示弱,已经很难得了。
根据一些来别洲的山水邸报显示,如果是在那个北俱芦洲,对方不拍桌子,直接来句“你瞅啥”都算客气了。
所以如今的桐叶洲修士,即便有人跨洲远游,也会首选南婆娑洲,决不愿意主动去往北边两洲。
大概是发现了那个青衫客的胆小如鼠,定然不是那些大仙家出身的谱牒仙师了。
故而又有不远处一桌茶客,有个孔武有力的高大汉子,开口问道:“小姑娘口气不小,谁给的资格,敢对这些山巅武学宗师的名次,胡乱指手画脚?”
真有钱,谁会挑选这条小破船欣赏沛江沿途风景?自己一行人则不然,那是出身天潢贵胄且又修道有成的宇文公子,为了体察民间疾苦使然,不然直接祭出一条山上符舟游历沛江都没问题。而汉子作为扈从,又是一位离着宗师头衔只差半步距离的六境武夫,再加上他还是那位黄衣芸的仰慕者,当然受不了一个年轻女子在那边胡说八道。
口气这么大,怎么不去跟黄衣芸问拳一场?别说是叶山主了,见都见不着,就是与她嫡传弟子薛夫子的弟子,要有一场问拳,到时候可别被打哭了。
裴钱淡然道:“师承。”
那桌有个相貌英俊的公子哥,好像是为首之人,他手持一把并拢折扇,以金色丝线挂一把袖珍可爱的桃木剑扇坠,笑问道:“敢问姑娘姓甚名甚,师承何人?”
裴钱说道:“江湖偶遇,萍水相逢,何必问姓名。”
率先开口那汉子,看不惯一个小姑娘如此老气横秋言语,茶杯重重一磕桌面,气笑道:“谁借你的胆子,敢这么与宇文公子说话?”
裴钱斜眼那人,笑呵呵道:“拳脚。”
那汉子气笑不已,佯怒道:“谁教出这么个泼辣娘们?!”
陈平安开口笑道:“我。”
先前在那个只是挂在灵璧山名下的自家野云渡,陈平安随便找了个蹩脚借口,说是相中了一样东西,改变主意了要入手。单独折返,施展云水身,走了趟灵璧山用来关练气士的监牢,去会了会那个竟敢在店铺揩油裴钱的汉子,不收钱,无偿教给对方一个出门在外“管不好眼睛总得管好手”的简单道理。
再顺带问清楚了这拨人的来历根脚,原来隶属于那个复国坎坷的旧大夏朝皇子殿下,类似他们这样奉旨外出捞钱的皇室供奉,多达二十余拨,各自还担负着一桩秘密任务,招徕那些山头崩碎流离失所的旧谱牒仙师,还有山泽野修,以及落草为寇的绿林好汉,自家朝廷完全不计较出身,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愿意点个头,走一趟“京城”,再在礼部录档、户部落籍,就可以一步登天,立即成为大夏王朝的供奉老爷,吃皇粮,得官身,享清福。
大概是那桌子下山游历的仙师,就没见过这么聊天的,反而觉得有趣,没那么恼火了。
四周已经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其中不同桌的两位女子,秋波盈盈,含情脉脉,不约而同望向同一人。
她们偷看之人,是曹晴朗。
好个俊俏郎君,温文尔雅,一身书卷气呢。
至于与之同桌的另外两个男子,模样倒是也不差,尤其是那个头别玉簪、青衫长褂的男子……可惜年纪大了点。
那个姓宇文的公子哥,手攥折扇,再双手抱拳,笑道:“无心之语,莫要介意。”
陈平安朝那一桌举起茶杯,示意无妨。
游船临近一处船坞。
既然拳在蒲山,那么外乡武夫,拳要出名,当然同样只在蒲山。
那处船坞旁建造有一座邻水擂台,以黑白两色的山上石材,铺出一大幅阴阳鱼图,极为坚固。
刚好有两位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皆是金身境武夫,当得起宗师称呼了,双方相约于此,在今夜切磋拳脚功夫。
一位中年武夫,技不如人,被一位老者以双手炮锤狠狠砸中胸膛,好巧不巧,倒飞出去的男子,后背直接撞到一条过路彩船之上,老人拳罡极重,势大力沉,男子无法全部卸劲,一条楼船竟是被撞得瞬间离开水面,凭空翻转数圈,船上游客,下饺子一般落入水中。
无需师父发话,桌边已经不见裴钱身形,她单掌抵住那只即将倾斜坠江的大船,轻轻一推,将其安稳放在江面上。
沛江之中坠水者,又被一道道拳罡牵引,落汤鸡们如被人拽住衣领,纷纷带回船上。
裴钱再一掌下按,打散那些被拳意裹挟的汹涌大浪,不至于波及自己那条游船。
返回游船,落座之前,见那两位武夫一个踩在江面上,一个在岸边擂台,遥遥与自己抱拳致谢,那个身形踩水而停的中年武夫,神色诚挚,开口邀请裴钱上岸一叙,裴钱只是抱拳而已,就当是婉拒了。
那拨谱牒仙师,开始坐立不安,尤其是那个与裴钱有过一番“闲聊”的汉子,直到这一刻,真切懂了,何谓师承、拳脚,又何谓萍水相逢不问姓名。
这个小姑娘,竟然是一位远游境的武道宗师?!
陈平安与那一桌仙师玩笑道:“举手之劳,莫要上心。”
那个姓宇文的公子哥,既有些别扭,又如释重负。
只说那两位原本对曹晴朗一见倾心的女子,再看那位头别玉簪的青衫男子,年纪好像也不算太大呢。
可惜蒲山地界,禁绝任何仙师开启镜花水月。
而蒲山云草堂弟子,山中修行,必须专注不可分心,又会封禁各类山水邸报。
所以先前文庙封禁天下邸报,对蒲山弟子而言,几乎毫无影响,只有得以下山历练的弟子,才会觉得有几分遗憾。
家规重,门风严,蒲山内外皆不敢违禁。
陈平安在一处船坞登岸,离着蒲山云草堂的山门,还有二十余里山路要走。
而那座蒲山本身,其实算不得什么大山,山势规模,可能都不如一个小国的储君之山。
其实那位宇文公子领衔的一拨人,原本也该在此处下船,怀揣着一封皇帝御笔密信,要与云草堂的那位薛夫子商议要事。
只是年轻公子哥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在一处船坞渡口下船,绕点路,可以看更多的风景嘛。
小陌背竹箱,手持行山杖,绿竹杖轻轻点地,笑问道:“公子,云草堂这样的仙术、武学兼修门派,不多见吧?”
陈平安笑着指了指裴钱,“你得问她,裴钱走过大洲数量更多,见识更广。”
裴钱有些难为情,自己走过大洲数量是多,只是一路走马观花,心不在焉,得减半算啊,师父却不然,则翻倍算啊。
自己打对折,师父翻一番,可不就是相差悬殊了。
只是见小陌等着自己的答案,裴钱只得说道:“云草堂弟子的修行路数,在浩然天下都不算多见,不过蒲山弟子如果成功结丹,或是跻身金身境武夫,除非是一等一的天才,再得到祖师堂那边的许可,才可以继续同时走两条道路,此外都需要二选一了,只能专注炼气或是武学。在中土神洲,有个宗门,山头人数不多,祖师堂剑修无一例外,都会是符箓修士。金甲洲历史上还有个宗门,跟蒲山差不多,只是还要多出一个炼丹本事,只是山门被蛮荒妖族打没了,如今只剩下不到十个弟子,地仙只有一人,他们的祖师、师长们都战死了,就连个护道人都没有了,他们想要恢复宗门旧日荣光,很难。”
裴钱曾经与他们在金甲洲从南到北的数座战场,并肩作战。
她也曾救下那个心存死志的年轻地仙。
陈平安解释道:“这是因为蒲山拳种的许多桩架,十分高妙,历史久远,源于蒲山祖传的六幅‘仙人图’,分别命名为观瀑图,打醮,捣练,斫琴,高士行吟,竹篮捞月。所以云草堂的武学,经过一代代传承,再加上历代山主、祖师的不断完善、增补,最终凭借六幅仙图,衍生了出六十余个桩架、拳法招式,这才有了那个‘桩从图中来、拳往图中去’的说法。”
这样的门派,就如裴钱所说,放眼整个浩然天下都不算多,虽说修士两条路行走,体魄坚韧,利远远大于弊,但是弊端也不小,比如不远处这座云遮雾绕的蒲山,术高拳更高,可是至今都不未能成为宗字头仙家,其实蒲山历史上先后有过两次机会,一次是开山祖师叶裕固,当年跻身了玉璞境,出关后下山访友,要去与玉圭宗挚友荀渊叙旧。
可惜这趟下山,就走出了一桩天大的灾殃,不知为何,遭了高人暗算,可叶裕固重伤而返,却是到死也没说是谁,就算与祖师堂和嫡传弟子,好像都一字不提。这就又成了一桩千年不解的山上悬案。
直到如今,桐叶洲才开始翻旧账,沸沸扬扬,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就像是亲眼所见,说是桐叶宗那位出了名气量狭窄的中兴之祖,担心一旦被叶裕固跻身仙人境,再以一身止境拳法,一个开山不到百年的蒲山,说不定就可以直接与桐叶宗扳手腕。所以杜懋就亲自出马,暗中拦截下死手,最终使得叶裕固跌境极惨,返回蒲山没几年,就重伤不治,黯然离世。
另外一次机会,就是叶芸芸,是武道止境之外,她还是一位相对名声不显的玉璞境修士,但是被那场战事耽搁了,而叶芸芸在跻身上五境后,只在蒲山祖师堂随便提了一嘴,并且不许祖师堂成员对外泄露此事,如今也没有想要跟大伏书院报备此事,显而易见,最少在近期,蒲山并无顺势跻身宗门的打算。
好像蒲山在跻身宗门这件事上,总是会差那么点意思,天意。
天公不作美?
像是作为补偿,叶芸芸前不久得到的第七幅仙图,异常珍贵,价值连城。
陈平安听姜尚真着重提起过,是一幅面壁图,品秩要高出祖传六图。
而且这位周首席在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还专门留下了一封书信在落魄山,提及此事。
按照姜尚真的信上描述,此图来历极不寻常,绘有一位身披袈裟的背面僧,却头戴道冠,手捧玉笏,面朝一幅壁画。
画里有画,壁画上边又绘有一张青铜古鼎的拓片,以及密密麻麻的几千个古篆文字。
裴钱突然笑道:“师父,既然黄庭姐姐回了家乡,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她?”
她对那位女冠姐姐,印象还是很好的。面冷心热,反正跟隋右边很不一样。
陈平安说道:“我们到时候先回仙都山,再一起去小龙湫。”
走在一条通往蒲山山门的僻静道路上。
陈平安不由得又取出旱烟杆,眯眼想事情。
为何蒲山能够在一洲陆沉的破败山河中,能够逃过一劫,这其实本是一件极耐人寻味的事情。
山上,从扶乩宗到太平山,哪怕是那个玉圭宗,虽然保住了祖业不至于香火断绝,可是一座祖师堂,就没剩下几个活人,到如今,每次议事,还空着半数座椅。
而山下,唯一一个护住国祚不断大泉王朝,边军战死无数,还是只能步步撤退,最终勉强死守一座蜃景城不失。
唯独蒲山,好像就只是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山上战役,雷声大雨点小,几头军帐大妖遥遥观望一番,不知为何,极有默契,都没有真正对蒲山出手。
不然叶芸芸当年也不会想着去大泉王朝那边厮杀。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是文海周密对这座不甚起眼的蒲山寄予厚望。
陈平安一点就明,涉及了纯粹武夫的断头路与人间重开神道一事。
但是如今的桐叶洲修士,对此都有意无意忽略了此事,只当是蒲山云草堂叶氏祖荫庇护,洪福齐天。
临近山门,陈平安才收起旱烟杆。
这玩意儿,还是不太习惯,呛人,更呛自己,好像比喝酒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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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龙湫祖山,龙眠山,祖师堂所在山顶,又名心意尖。
有一位身为外来户的女冠,在此结茅修行。问剑过后,她还不走。
将一把古剑钉入山顶大地,好像如此一来,山顶就算成了她的地盘。
只是哪怕是小龙湫修士,也不得不承认,女子问剑之姿,风神潇洒。
亏得小龙湫已经尽量封锁消息,再加上如今桐叶洲就没几个成气候的仙家门派,山上邸报数量不多,不然这要是传出去,会被外人笑掉大牙的。
不同于浩然别洲,桐叶洲是出了名的闭塞,就像个暮气沉沉却居功自大的老古董。
所以出了个姜尚真,才会变得那么热闹。
扶乩宗和太平山,两座偌大宗门,如今都只剩下一人,好似独苗。
女冠黄庭,此刻站在崖畔,双手拄剑,抬头望月。
她是在五彩天下跻身的玉璞境。在那边运气不错,机缘连连,不过这种天降福缘,对她来说,自幼就习以为常了。
反正小时候就有个路过太平山的云游高人,说她是吉人天相了。
之前一剑劈开护山大阵的山水禁制,再一剑重伤小龙湫山主,最后一剑将祖师堂一分为二。
她仗剑悬空,与瞠目结舌的一山修士,只撂下两句话。
“之后谁来接剑,小心死人。”
“不过谁要是能接下三剑,你家的祖师堂,我出钱来修。”
当然无人胆敢接剑。
这位太平山女冠,黄庭。是昔年桐叶洲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女修之一。
玉圭宗姜尚真的狗屎运,太平山黄庭的福缘,并称一洲双璧。
黄庭此次突如其来的重返家乡,让整座小龙湫大出所料,因为当初桐叶洲大门开启,通往那座崭新天下避难,儒家文庙当时订立了一个百年期限,之后才会按时开门,
所以黄庭的突兀现身,才会让小龙湫措手不及,其实之前有个外乡人走了趟太平山遗址,就已经让小龙湫察觉到苗头不对,等到黄庭现身问剑,就彻底了死心了。
如今祖师堂议事,不是想着赶人,而是商量着如何跟一人即宗门的那位女冠剑修,如何赔罪,才愿意搬出祖师堂,哪怕不离开心意尖,挪个地方也好。
小龙湫如今真正管事的那位元婴修士,他原本打算新官上任三把火,帮助师门占据太平山遗址,收拢那些残余道韵,再加上自己的某件本命物,试图重新炼出一把明月镜,于公于私,都是一桩大道裨益,这可比打造一座供人游览的“野园”更实在。
黄庭环顾四周,小龙湫四周,是水乡泽国,而护山供奉分左右,是一头并非搬山之属的罕见摘月猿,和一头大鼋。
此外山水辖境中,又有一尾成精的巨青和一头大鲶,并无朝廷封正,自封了什么旒河大圣和潢水大王。只是听说在那场大战期间,都跑了,大战落幕,又都回了。
只是小龙湫也没有与这两位水伯计较什么。约莫是觉得两位金丹,肥水不流外人田,当个摆设也好。
小龙湫的镇山之宝,是一枚谷雨葫芦。
挨了她一剑的女子山主,道号清霜上人。
只不过如今真正管事的,却是她的师弟,志大才疏,心性不正。
道理很简单,一剑斩开山水禁制,正在闭关的清霜上人,不惜破关而出,接下了黄庭的第二剑,反观那位男子,好像更喜欢看戏,如今正在偷着乐呢。毕竟山主师姐如此一来,需要闭关修养更久了,没个四五十年一甲子的,休想恢复原先境界。此人有件本命物,是一杆鱼竿,好像能够将一轮水中明月作鱼饵,与龙王篓,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今唯一一个敢靠近茅屋的小龙湫修士,是个年轻女修,名为令狐蕉鱼,道号拂暑。
山中修士的道号,就像山下男子及冠的那个字,练气士不是随便就能拥有的,得是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才行。
爹娘都是小龙湫修士,是一双山中道侣,小姑娘作为独女,自然宠爱万分,只是他们都在山外战死了,原本可以不用死的,听说是外边有故友,必须相救,可能在很多人眼中,甚至是在小龙湫自家修士眼中,这是自己找死,简直可笑至极。但是黄庭半点不觉得可笑。
所以才会让那个叫令狐蕉鱼的小姑娘来这边“作客”。
小姑娘腰悬一只碧螺,是喊山之流的法宝,有点类似驱山铎,不过只能做成对山神、土地“训山”之事,不如后者那般神通广大,可以驱逐山岳、赶山入海。
这座小龙湫,好像跟山不太对付,比如山上有座煮石台,山外还有条滚山江。
唯一有点意思的地方,是古有两位仙人,曾在山中对弈,松下只留一局残棋,不知人间春去秋来。
黄庭去那边逛过,确实有点门道。
她转过头,看到了小姑娘朝这边走来,等对方走近了,黄庭就走向茅屋,小姑娘就跟着,极有默契。
茅屋内,唯有一床一凳,入冬后,再添了一只火盆,角落放着一袋子木炭,黄庭坐在床边,双脚踩在火盆边沿,身体前倾,手持火钳,拨弄炭火。
令狐蕉鱼蹲在一旁,伸手取暖。
黄庭说道:“有凳子不坐?”
令狐蕉鱼这才起身挪步,坐在那条长凳上,与黄庭围炉对坐。
黄庭随口说道:“令狐蕉鱼,又焦又糊的鱼?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你爹娘怎么想的?”
令狐蕉鱼笑道:“黄婷姐姐,这里边是有门道的哦,当年娘亲怀上我后,有天做梦,梦见一丛芭蕉绿荫下水潭幽幽,有条鱼儿,上浮游到岸边,鱼儿抬头与娘亲对视,还说话了。爹娘都觉得是吉兆,就有了我这么个名字。”
如今山上,长辈和同门,都会刻意绕开她爹娘不说,当然是好心,怕她伤心。
可其实她不会多想的,甚至会觉得,
爹娘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不说几句呢,肯定是高兴过于伤心的。
比如现在。
黄庭问道:“北边的宝瓶洲,有那大、小龙湫,跟你们有渊源吗?”
令狐蕉鱼一脸茫然,“啊?”
她是头一回听说宝瓶洲那边也有个小龙湫。
黄庭问道:“想不想跟我去太平山修道?”
令狐蕉鱼想了想,摇摇头,怯生生道:“不了吧。”
黄庭也只是临时起意,随口一说,小姑娘不愿意就算了,打趣道:“反正你不愁嫁。”
云窟福地最新的花神山胭脂榜,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刚好位列其中。
令狐蕉鱼有些难为情,抬头看了眼炭火光亮映照下的女冠姐姐,对方可要比自己好看多了。
黄庭指了指墙壁上挂着的一把佩剑,笑道:“跟你不一样,我是剑修。脸蛋漂不漂亮,可当不了饭吃。”
至于那把从五彩天下带回的佩剑,是她从一处秘境遗址中捡来的。
约莫是仙兵有灵,算是自动认主,亮起一道剑光,就直奔她而来,她当时只是跟在一大帮仙师后头看热闹,
见那些中五境神仙们又是布阵,又是啥的,忙忙碌碌很辛苦,而她就是无聊散心,那会儿的五彩天下,一个金丹地仙,就敢开宗立派了。
此外黄庭在那边,还收了个小姑娘当徒弟,好像是个在五彩天下诞生的“本土”孩子。
只是这次没一起带回来,把孩子交给飞升城照顾了,毕竟在那座五彩天下,其实也有一座山头,立碑篆刻太平山三字。
方圆千里之内,修士莫入,否则就是与她问剑。
之所以能够破例离开五彩天下,是因为那个天下第一人的宁姚,莫名其妙找到了她。
宁姚当时身边还跟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手持绿竹杖,腰悬抄手砚,好像叫郭竹酒。
小姑娘说话很有意思,自称是隐官大人的嫡传弟子,剑术一般般,拳法很结实。
宁姚跟黄庭说了些桐叶洲太平山的近况,说陈平安在那边打乱了小龙湫企图占据旧址的谋划。
还说黄庭如果愿意重返家乡,帮忙郭竹酒在那条光阴长河中护道一程,作为感谢,文庙不会阻拦,此地太平山“下宗”,飞升城可以帮忙照看百年……
黄庭当时看着那个与自己好像打商量的背剑匣女子。
真是难为这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了。
当时郭竹酒大声道:“师娘珍重。”
然后少女压低嗓音道:“师娘,你放心,我到了宝瓶洲的落魄山,要是发现有那些狐媚子,胆敢三番五次死皮赖脸纠缠师父,呵,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小姑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宁姚摸了摸少女的脑袋,神色温柔,笑道:“你那个师父,天不怕地不怕的,最怕某事,刚好此事我最清楚。”
直到那一刻,黄庭才通过郭竹酒的先后三个称呼,惊讶发现一个真相,原来郭竹酒的师父,就是剑气长城隐官,也就是落魄山陈平安。
黄庭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因为陈平安,以宁姚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没必要在文庙那边白白浪费一份功德。
再看那宁姚的脸色与眼神,黄庭就觉得很有意思,你是宁姚,也会这般女子吗?
不过这可能就是女子,就是喜欢吧。愿意为了某个人,变得不那么像自己。
令狐蕉鱼低着头,怯生生道:“黄庭姐姐,祖师爷让我与你问句话,我不敢拒绝,也不敢与你说。”
黄庭忍俊不禁,想了想,说道:“没事,你就跟他说,我在这边哪天待烦了,自会离开。”
令狐蕉鱼使劲点头。
既然有了个答复,那就无事一身轻了。
瞥了眼单纯的小姑娘,黄庭叹了口气,破例重复询问一句,“真不随我修行?”
令狐蕉鱼轻轻摇头,弯下腰,使劲盯着炉子里边的炭火,小声道:“每年都要给爹娘上坟的。去了太平山修行,就做不成了。”
黄庭点点头,嗯了一声。
太平山,如今只余自己一人。
身在在哪里,太平山就在哪里。
身在异乡,只觉孤单。
返回家乡,反而孤独。
桐叶洲中部一个刚刚恢复国祚的小国,在柳州一处治所在县城,大战过去这么些年,如今终于恢复几分生气了。
夜宵摊子,一位书生和个胖子坐一桌,各自吃着一碗滚烫的螺蛳粉。
其实一路走来,从秋天走入冬季,两人,准确说来是两鬼,他们也曾在山下见过那溪水磨坊旁,过河的运粮车队,盘车滚滚,老翁肩挑长杆,挂着一只野鸡。
民以食为天,老牛在身边。田家占气候,共说此丰年。
这会儿夜宵摊桌上,其实两只碗不算小,只是相较于碧游宫的那种碗,就显得尤其小巧了。
胖子一边吃一边摇头,“这肉桂,差点意思。酸笋也没有用那春笋里边的黄泥尖,至于泡山椒就更不提了,还不如之前做客的埋河水府。”
书生拿筷子轻轻敲了敲桌面,“差不多就可以了,五文钱一大碗的螺蛳粉,够价廉物美了,你还想怎样?”
关键是这个胖子碎嘴得像个婆姨,已经差不多是两大碗下肚了,而且看架势,还能再来一碗。
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姑苏”的胖子,突然停下筷子,抬起头,伸手抹了把嘴,再往桌子底板抹了抹,“一直憋着不说,也就只好憋着不问,都憋得我死去活来了,先前那趟渡水,你咋个回事?是瞧见谁了?还是给你逮住一条漏网大鱼了?明摆着是好事,又不是那俏婆姨,有啥不可以分享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钟魁抬起手,打算结账。
胖子急眼了,嚷嚷道:“干嘛,牙缝都没填满,我还要再来一碗的。”
钟魁没搭理他,不过掏钱的时候,直接给了四碗螺蛳粉的铜钱。
胖子打了个饱嗝,还算有点眼力劲,要是搁以往,可以升官。
钟魁袖手而坐,由着眼前这个胖子吃第二碗螺蛳粉。
这家伙也真是个少有的,传闻年少时嗜赌如命,废寝忘食,游手好闲,不事操行,在这个胖子篡位立国之前,曾经亲手拿棋盘砸死过人,也曾在大街上,被个不知他身份的女子,当面打耳光却不还手。
既能说些酸文,说那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当时春衫薄,杏花吹满头。
就像这会儿,也能说那人饿极了,再一干活,吃饭就香,吃饱喝足,沾枕头就睡。睡觉就能踏实,别说不会再去惦念白天瞧见的大姑娘,就连皇帝都不怯了,哪还有闲工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钟魁轻声道:“穷治百病,是一个很苦的说法。”
那个胖子卷了一大筷子螺蛳粉,闻起来是臭,吃起来贼香,撇撇嘴,“再苦又能如何,不还是得乖乖认命,水有源树有根,山有来龙去脉,人有生老病死,既然是老天爷订立的规矩,咱们不低头也得低头。再说了,我可不是你们读书人,不讲究什么哀哉天地间,生民常苦辛。退一万步说,我后世的名声再差,可是在当年,我还当皇帝坐龙椅那会儿,自家老百姓伸长脖子让别国修士砍,你看他们敢砍吗?所以要我说啊,如今北边的那个大骊宋氏,至多也就算是我当年早早做成的境界了。”
钟魁笑道:“这种豪言壮语,不如先余着。”
姑苏咧嘴一笑,“当那人面又如何,老子照说不误。”
其实双方原本早就该去往大伏书院了,之所以改变路线,一路绕水再绕山,晃荡到此地,还能如何,还不是钟魁大爷主意多。
姑苏可没有算卦的本事,不晓得钟魁到底想什么,以前自己还当官没穿龙袍的时候,那个比自己还喜怒无常的前朝皇帝,时不时就会拉个算命先生过来,让他们给自己算命,何时会死。算卦先生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大伏书院,是旧址重建。而书院新任山长,来自大骊王朝的林鹿书院,程龙舟,并且是那条黄庭国万年水蛟的妖族真名。
等到胖子吃完,钟魁带他去往一座县城隍庙,衙门崭新,而且是位新任县城隍爷。
姑苏问道:“钟兄弟,怎么不直接去州城隍那边?实在不行,咱哥俩去郡城隍抖搂威风也成呐。”
因为同时是州、府治所在,故而刺史衙门、府衙与县衙皆同在一城,而且还是两个附郭县在一城的格局,也好,可以算是一双难兄难弟了,按照官场上的门道,这就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与附郭县令相似,一地城隍爷也是差不多的处境,甚至当起官来还要更难些。
先前白天在城内闲逛了一圈,他们打听到了些小道消息,据说这边的两个附郭县,这两年都在争那个“首县”头衔。
附郭县间的排序,一般来说是以历史长短来排序的,但是例如“上元”、“仁和”这种嘉名的县,似乎会优先。
如今钟魁地位超然,类似稗官野史里边,那种帮着皇帝陛下“巡行天下,抚军按民”的钦差大臣。
哪怕钟魁其实暂时还没有个正儿八经的酆都官身,但是就像演义小说里边写得差不多,手持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所以比起地方上的封疆大臣,权柄更大,因为钟魁完全可以便宜行事。
钟魁站在门口,不着急登门入内,突然说道:“先前我收到了一封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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