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祖突然问道:“要不要见一见?”
陈平安正要婉拒此事,只是刹那之间,就像已经见过了一幅远在天边的山水画卷。
蛮荒天下,一处灵气稀薄近乎无的偏远之处,有毗邻茅屋两座,有个身材高大的魁梧汉子,大髯,右衽。汉子一身浓郁的山野气息,正在持柴刀砍柴。
还有一位瘦高的青年男子,满身书卷气,双手负后,正在看着茅屋上那只被取名为狸奴的猫,它刚刚从一棵树上跃下,衔蝉而走。只不过这只猫是故友早年留下的,他只是帮忙照看而已。
砍柴的汉子问道:“怎么说?”
青年点头道:“旧诗稿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此外准备了三千首破阵子。可以出门了。”
汉子笑道:“三千首,这么多?那水准肯定参差不齐了,亏得是在蛮夷之地,没几个识货的,不然你都没脸自报名号吧,丢脸丢到蛮荒天下,你算独一份。”
青年笑道:“独一份?有阿良垫底,我怕什么。”
魁梧汉子哑然失笑,放下柴刀,拍了拍手,去茅屋后边的一处衣冠冢,找出残缺铁剑一把,高冠一顶,断绳一截,儒衫一件。
汉子伸手掸去古冠尘土,戴在头上,不忘重新结缨。
身穿儒衫,腰悬长剑,汉子依旧大髯,气势却判若两人。
浩然天下曾有古语豪言一句,君子死,冠不免。
青年走入茅屋之内,从墙壁上摘下一把长剑,桌上有一盏油灯。浩然天下曾有人醉里挑灯看剑。
当这位年轻书生手持长剑,好似天下锋芒,三尺聚拢。
小镇这边,双方路过那处老槐树遗址,道祖缓缓道:“猜猜看,那只槐木剑匣,老大剑仙是否已经还给你了?”
陈平安摇头道:“猜不着。”
道祖一笑置之,“以后有机会知道的。”
陈平安问道:“老观主是不是就在附近?”
道祖点头道:“正在你家山门口喝茶嗑瓜子,去落魄山之前,在小镇这边,被景清道友拍了牛角,还说你家山头青草茂盛,放开吃管够。”
陈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真是个大爷。
走到小巷口子那边,道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条小巷,微笑道:“我那个首徒,唯一一个亲自收取的弟子,曾有一则寓言,是说那杞人忧天,陆沉却说杞人忧天,才是大智慧,所以陆沉一直害怕某个说法,所谓万古悠悠,是被梦见的人在梦中醒了,然后在那一刻就会天地归一。白玉京还有位修道之人,想法很有意思,怕他的师祖,就像是一只嗡嗡作响的蚊子,即便脱离了天道束缚,然后被发现了,就只是被一巴掌的事情。白玉京又有一人,恰恰相反,觉得无数座‘天地’的一位位所谓超脱大道者,就只是我们胳膊上多出的一颗红点,弹指就破,这一点,你师兄崔瀺早就想到了。大致上,还是陆沉的那个想法,相对最无解,以后你如果到了白玉京做客,可以找他细聊。”
道祖说道:“就走到这里好了。”
陈平安作揖。
道祖笑着还了一个道门稽首。
下一刻,陈平安就回到了大骊京城,想了想,还是去往钦天监。
大骊钦天监一处屋内,有人焚香,仙雾袅袅。
一位只是借住钦天监的外人,年轻面相,姓袁,这些年在太史局帮了不少忙,因为精通经纬、月相,精研缀术和密率,为钦天监完善了蒙气差和躔衰法。
正是此人,身前摆放了一只小香炉,手持香箸,在焚伽楠香。
只是钦天监的监正和监副,这会儿正面面相觑,方才两位老修士还很闲情逸致,调侃几句类似官身常欠读书债、焚香闲看苏子词的言语。
之前陈平安在京城那处客栈的出手,随后宁姚的出剑,动静都很大,但是都不如方才那一刻的异象来得惊世骇俗。
监副小声问道:“监正大人,这位隐官,难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
监正摊开手心,看着那枚崩裂的古老龟壳,喟然长叹道:“你这个猜测,似乎还是低了。”
监副蓦然以掌拍膝盖,“打死不信!绝不合理!”
哪怕陈平安是一位飞升境剑修,监副都不信。
四十岁出头的玉璞境剑修,就已经足够骇人眼目,至于那个宁姚……说她做啥子。
监正叹了口气,“不管真相到底如何,情况就是当下这么个情况了,蛟龙盘踞于小塘,随便一个摇头摆尾,对于大骊京城来说,就是拦无可拦的惊涛骇浪。压之以力,是痴人做梦。晓之以理?呵呵,文圣一脉嫡传……”
监副试探性说道:“那就只剩下动之以情了?”
监正心神震动不已,陈平安还真来了!
不过老修士依旧神色自若,故作恍然点头道:“我必须立即去与陛下汇报此事,就有劳监副大人代为待客了。才记起,监副大人早年为山崖书院,是说过不少良心言语的,晓之以情,最最合适。别的不说,陈平安还是个念旧的人,监副大人你去与他晓之以情,对症下药。”
监正是有苦难言,在长春宫那边,委实被那个大骊太后坑害得不轻,先前陈平安观礼正阳山之前,在那过云楼客栈躺在藤椅上休憩,大骊太后非要拿出那片本命瓷,命他施展掌观山河神通,遥遥察看陈平安,结果好了,若是用那江湖说法,双方就算是结下梁子了。
最后监正监副,两位老人都望向那个始终沉默的青年修士,“袁先生?”
青年修士笑道:“来都来了,既然赶不走,就静观其变,反正最坏结果,不过是被人拆了钦天监,反正大骊如今有钱。”
一座钦天监,对于当下的陈平安来说,如入无人之境。
瞥了眼匾额,观象授时。
天垂象见吉凶,故而上天垂象,圣人择之。钦天监的练气士,观察天象,推算节气,确立正朔,编订历法,需要将那些兴衰征兆告诉帝王。
天地早已把“象”已经摆在那里了,就像一本摊开的书籍,世间人都可以随便翻阅,又以修道之士翻阅更为勤勉,一切收获,兴许就是各自的道行和境界。
天“象”,人字偏旁“像”,修道证道得道,大概就是一个人的修行目的,最终像是与天地同不朽。
陈平安随意一步就跨入了一座布满多重山水禁制的藏书楼,心中叹息一声,不愧是“谁都打不过,谁也打不过”的白玉京三掌教,道理再简单不过,陆沉就像孑然一身,单独置身于一座大道无缺漏的完整天地,此外一切世人共处别座天下,两不妨碍,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不知道十四境的剑修,倾力一剑,能否斩开这份大道藩篱。
人云亦云楼那边,几乎没有什么修行秘籍,多是三教诸子百家的传世名著,所以陈平安才会想要来这边看书。
因为境界摆在那里,翻书极快,神识微动,转瞬之间就看完一本书籍,一些看到让自己念头微动的古书,陈平安都从书架上取下,然后默默记下那些关键语句。
连山似山出内气,连天地也。是不是与三山符有关?
龙化于蛇潜于漥。蛮荒天下会不会有此凶物凭此秘术隐匿?
一切天魔,扫地焚香?是与远古祭祀有关?
最终陈平安拿了几本书,穿墙而过,将书籍夹在腋下,一袭青衫凭栏而立。
广场那边,聚拢了一拨钦天监修士,大多年纪不大,有漏刻童梳总角髻,着青衣,样式古朴。此外还有一些衣饰不同的岳渎祝史、司辰师,少年少女皆有。
一拨人在台阶上,或站或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只是谁都不懒散,钦天监到底还是规矩重。
他们议论最多的,当然还是鱼虹和周海镜的那场擂台比武。
再就是一些外出历练的山水见闻,钦天监的练气士,出趟门不容易,所以每次游历,山水路程都不会短,经常一走就是小半个宝瓶洲,而且行踪隐秘。每次出行远游,都会有两拨人暗中护道,大骊刑部供奉和各地随军修士,容不得半点纰漏。大骊钦天监的望气术,珍稀程度,半点不比剑修差。
陈平安在犹豫到底是返回小镇,去趟杨家铺子看那封信,还是回客栈找裴钱和曹晴朗,或是去渡船那边见一见两位师侄?或者直接去趟皇宫?
看着那些大体上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少女,陈平安不得不感叹一句,青葱岁月,最可爱时。
钦天监分为天文科,地理科,漏刻科,历法科,五行科,祭祀科。
太史局,术算局,营造局,前不久新设分界局,山渎局和方言局。此外还有一些钟鼓院、印历所的清水衙门。
其中历法刻,又别称麟台。新设的分界局,负责为皇家掌管历朝历代的黄鳞图册。
而那个方言局,是由礼部汇总一洲方言,侍郎赵繇具体住持此事,最终存放在钦天监。
这是一笔涉及神仙钱的巨大开销,户部没少骂娘,因为赵繇曾经在户部当过几天的差,所以将这位骤居高位的礼部侍郎,说成是个崽卖爷田的败家子。兵部那帮大老粗的惹不起,你赵繇一个礼部官员,动嘴皮子吵架不打紧,干架可就有辱斯文了。
钦天监内部,无形中也是有高下之分的,看天的,瞧不起相地的,相地的看不起只会按部就班、遵循旧礼祭祀的,祭祀的又看不起守着漏刻的,然后其中最为地位超然的历法科,出身麟台、考定历法的灵台郎,身份最为清贵,谁都看不起。
陈平安环顾四周。
那个一,笼中雀。
陈平安悄悄抬起右手,摸了摸左手腕。
远游复远游,岁月如梭,春去秋来,思量复思量,白驹过隙,走马观花。
真正最让陈平安犹豫不决的,还是另外一个自己联袂远游一事。
到底是赶赴那处战场,还是……他妈的直奔托月山?!
陈平安转过头,因为没有故意隐藏踪迹,所以给找上门来了。
是马监副,和一个叫袁天风的钦天监外人。
袁天风近距离瞧见了这位年轻隐官,心中感慨不已,功德圆满,天人合一!
真是一位传说中的十四境大修士了?
陈平安抱拳笑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马监丞,袁先生。”
喊监副,不妥当。
不过陈平安更多心思,还是放在了那个“神清气爽”的青年修士身上。
关于京城钦天监,崔东山专门提到过这位在大骊朝野籍籍无名的袁先生,给了一个很高的评价:神清气爽,志趣飘然,满坐风生,精彩惊人。
用裴钱小时候的话说,就是让大白鹅夸人好,那就是暖树姐姐睡懒觉,太阳打西边出来,狗嘴里吐出象牙。
马监副回礼道:“见过陈先生。”
约莫是暗示你陈平安如今不是隐官,回了家乡,就是文圣一脉的读书人了。
袁天风倒是对陈平安称呼为陈山主。
马监副看了眼陈平安腋下的几本书籍,只是没说什么。
好个不请自来,不告而取,不辞而别。
所幸那几本书,都不算太过贵重,再者钦天监内珍藏的一众孤本善本,有两个由文运凝聚而成的书香精魅,专门负责帮忙传承。
何况钦天监真正秘不示人的禁书,也不在书楼里放着。哪怕是他这个监副,想要查阅,都得其余两位点头答应才行,翻了哪本书,都会记录在册。
以陈平安如今这份好似“从天而降”的境界和道法,其实不难找到阵法痕迹,甚至拿了书,往返一趟,一样注定无人知晓。
袁天风笑问道:“陈山主,信命吗?”
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笑道:“当然信。”
袁天风蓦然作手持拂子画圆相,再以拂子作当中劈开状,“这般?”
陈平安摇摇头,抬起一手,双指并拢,同样是画一圆,却没有完全衔接,然后就像稍稍偏移轨迹,只是那条线,并未就此延伸出去。
袁天风点点头。
一旁的监副大人抚须而笑。至于我到底懂不懂,你们两位尽管猜去。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袁先生是在潜心研究如何对付化外天魔?”
袁天风没有否认此事,略显无奈道:“斗量大海,难如登天。”
袁天风好像有点后知后觉,直到此刻才问道:“陈山主听说过我?”
陈平安点头道:“师兄很看重袁先生。”
袁天风却没有太在意,只是问道:“陈山主精通术算一道?”
陈平安笑道:“越看越头疼,但是拿来打发光阴还不错。”
袁天风遗憾道:“其实术算一途,应该纳入大骊科举的,比例还不能小了。听说崔国师曾经有此意,可惜最后未能推行开来。”
陈平安欲言又止。
袁天风疑惑道:“陈山主是有异议?还是认同我的看法?”
陈平安连忙摆手笑道:“虽说我决定不了科举,但我是肯定不敢点这个头的。”
抽出一本书籍,轻敲脑袋,陈平安说道:“如果真要纳入科举,肯定就不止我一人头疼了,甚至可以想象,整个天下的读书人,对着这些术算书籍,一边挠头,一边跳脚骂人。”
袁天风大笑起来。
这位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说话还是很风趣的。
马监副唏嘘不已,外人好啊,可以在这边谈笑风生。
陈平安告辞离去,身形一闪而逝。
袁天风笑道:“不问问看何时还书?”
马监副笑着没说话,还什么还。
陈平安现身在小巷那边,发现刘袈不在,就跟赵端明聊了几句,才知道刘老仙师之前又拦了一位老夫子。
小镇龙窑那边,中年僧人默念一句此心犹如斩春风。
蛮荒天下,联袂远游的数位剑修,头戴一顶莲花冠的那位居中之人,说道:“去托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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