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笼中雀小天地,米裕出剑斩杀元婴白溪,魂魄又被陈平安以秘术拘押、再以拳罡震杀。
这艘瓦盆渡船的其他所有练气士,始终毫无察觉异样。
在那之后。
瓦盆渡船安然无恙,依旧去往扶摇洲山水窟。
只是少了一位鬼鬼祟祟的飞升境大妖,以及身死道消的船主白溪。
多出了一位陆芝,陈淳安并未随行,却交给了陆芝一块儒家玉佩。
再就是邵云岩,负责帮着陆芝收拾山水窟的那个烂摊子。
烂摊子是烂摊子,神仙钱真不少。
邵剑仙的春幡斋,名义上是可以得到一成收益的。
只不过如今整个春幡斋都是剑气长城隐官一脉的“私产”,邵云岩都不明白这一成收益,有什么意义。
具体如何处置山水窟,那些个步骤,陈平安都已经跟陆芝和邵云岩讲清楚。
陆芝听得心不在焉,反正有邵云岩在,她此去扶摇洲,还要小小闭关一次。
至于谢松花,则要返回江高台那艘南箕渡船,一同去往皑皑洲。
分别之前,年轻隐官又忍不住絮叨起了那两个小娃儿,谢松花大怒,问这家伙,难不成那两个娃儿,是你我女儿不成?
年轻隐官这才闭嘴。
这些算计人心的事情,她不喜欢,更不擅长。
陈平安和米裕则一起乘坐符舟,返回倒悬山。
陈平安站在渡船头,回头瞥了眼米裕。
懒洋洋坐在渡船尾的米裕,顿时有些不自在,咋的,又有重担要落在自己肩上了?
来来来,尽管来,我米大剑仙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隐官一脉的扛把子!
陈平安笑道:“忙活来忙活去,邵剑仙得了山水窟一成收益,谢剑仙还清了人情,陆大剑仙得了一份剑道裨益,外加那颗飞升境妖丹,咱们米剑仙也提升了佩剑品秩,那咫尺物和方寸物也是咱们隐官一脉的公家所得,好像就我一人奔波万里没啥事?”
米裕正色道:“隐官大人运筹帷幄,斩杀飞升境大妖是首功,当之无愧……”
陈平安打断米裕的言语,啧啧道:“就你这点溜须拍马的本事,到了我家乡那山头,别说供奉,当个记名弟子都不配。”
米裕伤心不已。
他本就不擅长此道,他的大道所在,一直是与好看女子以真心换真心啊。
只是米裕很快亡羊补牢说了一句,“真要到了那边,隐官大人只管将那些造访山头的各路仙子,交由我待客,只要出了半点纰漏,随便隐官大人问责。”
陈平安皮笑肉不笑道:“死远点。我家山头的风气,本来就已经够玄乎了,连我这山主都有扳不回来的迹象,再加上你,以后名声还不得烂大街。”
米裕委屈得不行。
米裕犹豫了一下,好奇询问道:“隐官大人为何不收下陆芝赠送的那颗妖丹?她是真不愿意收下。按照隐官一脉的战功计算,也该是隐官大人得到此物才对。”
陈平安坐下身,望向碧波万里浩渺无垠的壮阔景象,说道:“我也不是没收,是收下了的,只是劳烦陆芝转交给南婆娑洲一个朋友。”
米裕哦了一声,突然有些后知后觉,得了一颗飞升境大妖的妖丹,搁在浩然天下,约莫是得了飞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
这也叫“没啥事”?
陈平安以合拢折扇敲打手心,笑眯眯转过头,“嗯?”
米裕立即感慨道:“隐官大人两袖清风,不愧是神仙中人啊,浩然天下所有才子佳人、神怪志异小说当中,都该将那‘谪仙人’悉数换成‘陈平安’三字。”
米裕觉得自己渐入佳境了,虽说依旧不敢与那隐官大人的嫡传弟子郭竹酒过过招,但是与那顾见龙王忻水,在此事上,如今应该算是有了一战之力。
陈平安转过身,继续望向前方,沉默许久,突然说道:“米裕,很高兴我们能够从陌路人,变成朋友。”
米裕愣了半天,最后点头说道:“很荣幸遇见陈平安。”
片刻之后,陈平安说道:“作为临别赠礼,你送给那位中土元婴女修的那把折扇,你亲笔题写了什么内容?”
米裕有些笑容尴尬,“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儿女情长,说了只会让隐官大人笑话的,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陈平安却说道:“说说看。”
只说与女子相处之道,米裕的修行境界,可谓高耸入云。
米裕犹豫不定,“那我可真就献丑了?”
毕竟这位年轻隐官在隐官大人之前,还是那二掌柜,百剑仙印谱与皕剑仙印谱,以及那么多的扇面题款,米裕极有可能是整个剑气长城,最为用心钻研的一位剑仙了,学问多门道多,尤其是那些深受女子喜欢的扇面,让米裕一一打听来再抄录纸上,看遍之后,米裕反复揣摩,只觉得受益匪浅。
米裕其实内心深处,也觉得自己那扇面题款,最少也该有二掌柜的七八成功力了。
这会儿渡船反正也无外人,就当是切磋道法了,拿出来说道说道,不至于太过丢人现眼。
扇子两面,一写“怜取眼前人,却把青梅嗅。瘦应因此瘦,羞亦为郎羞。”
另外一面,则写“行也思卿,坐也思卿,行不得坐难安。思卿不见卿,遇酒且呵呵,人生有几何。”
陈平安听了后,沉默很久。
最后忍不住骂道:“滚出渡船御剑去。”
实在是陈平安觉得自己这辈子,在男女情爱这条最讲天赋、不谈修行的道路上,注定是连那米裕的背影都瞧不见了。
遭了无妄之灾的米大剑仙,只得悻悻然起身,乖乖离了符舟渡船,在不远处御剑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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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倒悬山,先走了一趟春幡斋,这栋宅邸在四大私宅当中最特殊的一件事,在于整座春幡斋都是炼化之物,从建造之初,邵云岩就设置极多的阵法符箓,故而春幡斋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扎根这方天地间最大的山字印,反观耗资更多的猿蹂府,就无此考虑,至于梅花园子,更不可能被炼化。
邵云岩将大阵枢纽宝物交给了陈平安。
陈平安确定一番细节后,才带着米裕离开春幡斋。
晏溟和纳兰彩焕留在宅邸当中,负责接待陆续靠岸的其他八洲渡船管事。
米裕也会留下,只是依然需要护送陈平安走到连接两座大天地的门口那边,好奇问道:“为何次次不走更靠近春幡斋的那道旧门,守在那边的张禄前辈,与那个喜欢看书的小道童,都挺有意思的。”
陈平安只是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米裕本就是随口一问,也懒得多想什么。
将隐官大人送到门口后,米裕就需要返回春幡斋,好些个女子船主或是渡船修士,与他都是旧识,可惜俱是有缘无分的那种遗憾。
陈平安到了避暑行宫大堂,所有人都抬起头。
郭竹酒第一开口,“师父,这次出门,宰杀了几头飞升境大妖?”
陈平安有些疲惫,便坐在门槛那边,“就一头。”
郭竹酒眨了眨眼睛,“还真有啊?师父,我可不晓得接下去咋个说喽!”
剑仙愁苗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真有。”
愁苗抱拳却没有说什么。
第一拨去城头出剑的三位剑修,是愁苗,董不得,邓凉,已经归来。
因为米裕被陈平安带去了春幡斋,所以如今只有庞元济和林君璧去了那边出剑。
陈平安说道:“到底不如这儿自在,我偷个懒休息会儿,你们先忙。”
屋内众人便各自忙碌起来。
哪怕是郭竹酒,也拗着性子,没起身去找师父唠唠嗑。
如今隐官一脉,逐渐形成了几座小山头。
林君璧和庞元济,比较投缘,庞元济如今心气不高,除了做事情,也就是偶尔会与林君璧下一盘棋,算是请教。
庞元济学棋很快。林君璧在棋盘之外,成长极快,隐官一脉其余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放在心上。
外乡剑修宋高元,与罗真意、徐凝、常太清,比较说得来。
邓凉喜欢隔三岔五就与董不得聊几句,瞎子也知道这位野修出身、最终跻身宗门谱牒仙师的元婴剑修,所求为何。
只是董不得眼中没有邓凉,也谁都看得出来。
私底下,陈平安曾经与邓凉开过玩笑,说我可是陈三秋的好兄弟,你再这样,我就把陈三秋拉进隐官一脉了。
邓凉大笑,说没事,我是元婴剑修,那位陈大少爷才金丹瓶颈。只要隐官大人不拉偏架,保证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然后邓凉又补了一句,即便不谈境界,只说喝酒,陈大少爷一样不是敌手。
顾见龙和王忻水,加上曹衮,玄参,成了四大护法一般的存在,共进退,十分默契,并且喜欢唯郭竹酒马首是瞻,只要郭竹酒使出师门绝学,其余四人,个个跟上。
说到底,这四个年轻人,就是与隐官大人走得近的,并且还能够不要脸的。
今天是例外,实在是斩杀一头隐匿飞升境大妖的功劳,太过惊世骇俗,让顾见龙四个都没敢说话。
林君璧,玄参,都是手谈高手,经常一起下棋。
陈平安也会帮着玄参指点江山,玄参傻了吧唧的不长记性,次次听了隐官大人的指点,次次兵败如山倒。
郭竹酒就埋怨玄参怎么跟不上师父的念头,浪费了师父的一句句足可奠定胜局的金玉良言。
顾见龙和王忻水,不懂下棋,喜欢起哄,一个负责为玄参摇旗呐喊,一个负责絮叨林君璧,美其名曰攻心之法。
庞元济经常会在避暑行宫,寻一处僻静地方,独自发呆。
愁苗会为邓凉、宋高元在内的所有年轻晚辈,指点剑术,只要愿意问,已是剑仙的愁苗就愿意细心讲。
董不得时不时就拉上罗真意,一起说那女子闺房言语,原本喜欢一天到晚板着脸的罗真意,眉眼稍稍多了些女子温婉。
郭竹酒反而是那个最没山头的一个,与愁苗剑仙也能请教剑术,与庞元济也能瞎扯,更喜欢凑到董不得与罗真意那边去,小姑娘强行与两位剑气长城的老姑娘嘀嘀咕咕,自然次次都是咚咚咚,不是脑袋磕桌子就是撞墙,以此收官,从无例外。
陈平安觉得这些都是好事情,
一个人的心境,不能始终紧绷,舒缓有度,才能长久。
隐官一脉,各司其职的同时,相互补充,差不缺漏,取长补短,其实已经算是有条不紊,步入正轨。
陈平安已经不能奢望这些剑修做得更好,但是心中是如此想,身为隐官大人,某些时候,恶人还是得做。
真要论阴阳怪气说话的本事,用一些漂亮话说尖酸刻薄的内容,陈平安才是真正的宗师,此中高手的顾见龙,自愧不如多矣。
当然前提是说得到点子上,不然一味挖苦,只会适得其反。
陈平安想起一事,将那山水窟瓦盆渡船得来的咫尺物和方寸物,抛给负责汇总记录的郭竹酒,笑道:“是额外收益。”
然后陈平安说了此次远游的详细过程,不能说的内容,就一笔带过。例如具体是怎样从一位元婴船主那边,得出了山水窟诸多隐私内幕,又是如何能够保证将其击杀的同时,又保全了那砚台与团扇,尤其是连开门之法都知晓了。
郭竹酒腾空了自己那张桌案,小姑娘两眼放光,伸手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掌心,然后双手双指捻动,念叨着开工开工,才开始清点咫尺物和方寸物里边的仙家宝物,以及那一大堆神仙钱。
董不得笑道:“隐官大人,你与我们实话实说,是不是有那本命物,名叫聚宝盆?”
先前回来一趟避暑行宫,从春幡斋带回了一百一十多件仙家宝物。
这次离开了倒悬山一趟,又带回来这两件山上重宝,以及里边藏着的丰厚家当。
郭竹酒头也不抬,哼哼道:“也就是我师父仗义,故意收敛了神通,不然今儿走一趟南婆娑洲,明天跑一趟中土神洲,金山银山都给搬来了。”
陈平安笑道:“金山银山搬不来,倒是给你带了个不值钱的雪球。你先忙手头事情,回头我们可以堆几个小些的雪人。”
陈平安从自家咫尺物当中取出那个大雪球。
在剑气长城别处,雪球此物难久留,但是在避暑行宫,只要放在那棵大树下边,估计什么都不管,也能保存好几天。
郭竹酒欢天喜地,“师父,又送礼给我啦?!亏得大师姐瞧不见,不然就要跟我换着师姐师妹当嘞!”
陈平安神色温柔,微笑道:“悠着点,你大师姐记仇,她那小账本,连我这个师父都不给看的。”
郭竹酒坐在原地,肩头左摇右晃,也是学那大师姐的,今儿她真是贼开心,都破天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小锣鼓儿也不在手边,遗憾遗憾。
然后屋内众人,就看到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年轻隐官,弯着腰,背对着他们,在这夏日酷暑的时节,在这气候最清凉的避暑行宫,开始堆起了小雪人。
陈平安突然说道:“关于飞升境大妖‘边境’一事,不要对林君璧心怀芥蒂,与他全无关系。对方处心积虑成为林君璧的师兄,所谋甚大。”
愁苗笑道:“我们都在等隐官大人这句话。”
果然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陈平安又说道:“对了,这山水窟家当珍藏,咱们隐官一脉是没分账的。”
嘘声四起。
郭竹酒双手拍打桌面,嚷着放肆放肆,算是唯一一个护着隐官大人的。
顾见龙和王忻水闹得最凶,使劲口哨。
就连罗真意都跟着董不得一起埋怨起来。
玄参与曹衮更是哀叹不已,说这苦兮兮抠搜搜的日子没法过了。
陈平安哈哈笑道:“这下子是真没了。”
郭竹酒幸灾乐祸道:“一个个小脑阔儿不太灵光哦。”
陈平安招了招手,“来瞅瞅师父堆的小雪人。”
郭竹酒蹦跳起来,飞快背起小竹箱,大摇大摆跨过门槛,一屁股坐下,愣了半天,怯生生问道:“师父,这是谁啊?是我那大师姐,对吧?”
小雪人那大脑阔上插了两枚歪斜竹叶,摆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手上拎了一根竹枝,瞧着傻了吧唧的,不俊啊。
陈平安微笑道:“送你了,搁桌上。”
郭竹酒皱紧眉头,故作沉思状。
转头瞥了眼董不得,后者抬起一只手掌,轻轻按住桌面。
郭竹酒只好捧着小雪人,默默坐回原位,谨遵师命,老老实实将那小雪人放在桌上,然后挪了挪它的位置,背对自己,面朝董不得。
陈平安拍了拍手,站起身。
想起了那两个已经被谢松花带去皑皑洲的孩子,以后魏晋,邵云岩,以及所有离开剑气长城的返乡剑仙,都会带走一两位年纪还很小、境界还不高的剑修胚子。
蒲公英,随风去他乡。
希望剑气长城的这些孩子,将来都会是一个个从骊珠洞天离乡远游的刘羡阳,陈平安。甚至可以活得更好,更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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