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应清混迹江湖日久,知道什么场合能开玩笑,什么场合务必严肃认真。
款步上前,她便朝着江、胡二人深施一礼,恭敬道:
“大当家的开山立柜,庇佑一方,薛应清一介女流,承蒙东家开明不弃,容我在此落地安根。请吃了这杯茶,从今往后,我与大当家的一条心,同舟共济,绝不背誓。”
江连横接过茶碗儿,抿了一口,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快请坐。”
赵国砚第二个走上前。
他便有些麻烦了。
按“四梁八柱”的匪话来说,赵国砚算是江家的“炮头”。
除去四风口那帮小靠扇的以外,他是最早跟随江连横的人,舍命救主,立过大功,“过堂”试胆虽说免了,但递交拜山的字据、焚香、叩头、起誓,却是样样不少。
关外拜山入伙,不在关公面前盟誓,只在大柜面前叩瓢。
点烛焚香,也不烧三炷半,而是烧十九炷香。
关外“横把儿”奉十八罗汉为祖师,敬香时,按照前三后四,左五右六摆放。
中间一炷大香,敬的便是大当家。
按说给活人敬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但风俗各异,习惯也就成了自然。
关外盟誓不对天,大当家的就是天!
誓词也不如老洪门三十六誓那般文雅,都是清一水儿的大白话。
如有背誓之人,不求诸鬼神惩治,只求他日手刃叛徒,方才大快人心。
明晃晃的烛光灯影下,赵国砚一边敬香,一边高声颂念江家的新规誓词:
“大当家的开山立柜,庇佑一方!我赵国砚,祖籍河北沧州,当年幸得大当家的高抬贵手,饶我一命,容我在此落地安根。从今往后,我与大当家的一条心,不计生死,赴汤蹈火,如有半句假话,请大当家的插了我,请众弟兄插了我……”
江连横抬抬手,沉声道:“国砚,你我是过命的交情,快请坐。”
刘雁声紧随其后。
入乡随俗,只见他一边敬香,一边操着南国口音念起誓词:
“大当家的开山立柜,庇佑一方!我刘雁声,宣统元年,随同大师爸由南国来到关东,恰逢乱世,天灾人祸,瘟疫横行,万幸有大当家的于危难之际,施以援手相助,容我在此落地安根。从今往后,我与大当家的一条心,竭尽所能,不遗余力,如有半句假话,请大当家的插了我,请众弟兄插了我……”
江连横点点头,低声道:“雁声,谭先生于我有赐名之恩,快请坐。”
温廷阁款步上前。
跪身施礼,敬香盟誓:
“大当家的开山立柜,庇佑一方!我温廷阁,祖籍热河承德,辛亥年遭逢大难,飘零关东,好在有大当家的提携帮衬,容我在此落地安根。从今往后,我与大当家的一条心,信守家规,令行禁止,如有半句假话,请大当家的插了我,请众弟兄插了我……”
江连横摆摆手,宽慰道:“廷阁,四海之内皆兄弟,快请坐。”
张正东跪地:
“我祖籍山东,什么地方,让我给忘了,总之大哥大嫂对我恩重如山。今生来世,我都跟大哥大嫂一条心,有窑有片,指哪打哪,要是敢有半分推辞,请大哥大嫂插了我,请弟兄们插了我……”
王正南磕头:
“我知道自己什么样儿,没有大哥大嫂,我活不到今天。今生来世,我都跟大哥大嫂一条心,不争不贪,不求不私,要是有半句假话,请大哥大嫂插了我,请弟兄们插了我……”
李正西含泪:
“大哥大嫂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今生来世,我都跟大哥大嫂一条心,奉行忠义,肝胆相照,要是有半点没做到,请大哥大嫂插了我,请弟兄们插了我……”
胡小妍微微颔首,忙说:“东风、南风、西风——”
说着,她瞥了一眼身旁的空位,“还有北风,咱们不是血亲,胜似血亲,快别跪着了!”
众人各自落座,成雁阵排开。
胡小妍转头看向江连横,推了推他的胳膊,轻声说:“我先上去了。”
“这里没人敢笑话你。”江连横皱眉问道,“非得上去么?”
胡小妍垂下眼眸,强撑起笑颜,却说:“你是家里的面子,我这样……在你身边坐着不好看,还是让小花下来吧。”
“管他们呢!他们爱怎么看怎么看,我不在乎。”
“我在乎。”
胡小妍执意要走,这家里如果江连横劝不下来,那便没人能再劝说下来。
宋妈将她背到二楼书房。
少倾,花姐从宅子里走了出来,怯生生地走到江连横旁边,轻声道:“老爷。”
江连横叹了口气,摆摆手说:“坐吧!”
随后,宅门大开。
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随之响起,却见五十个身穿黑色短打的江家“响子”,蜂拥着走进院子,每人照例递上字据、跪身、磕头、焚香、盟誓……
这些都是有资格配枪的弟兄,不是敢下死手的硬茬儿、就是身怀绝技的小年轻。
“在帮”、“帮外”、“靠帮”之类,并不算在此类。
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比方说:头刀子、康徵、哩哏楞、楞哏哩、老牛、任阿累、常老财、刘梁魁、“薛杰”等等……
按说以闯虎的功劳,足以坐上交椅,自立堂口儿,可有些人偏偏志不在此,只想找个靠山,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反倒是乐在逍遥,自得其所。
待到礼毕之时,天色也早已全黯淡了下来。
院子里黑压压一片,仿佛墨云翻滚。
众人单膝而跪,手捧海碗烈酒,敬拜江家夫妇,以及其麾下诸位头目。
江连横提起酒杯,领着一众头目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朗声喝道:
“各位弟兄!正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一砖一瓦皆根基!我江连横能有今时今日,不谢苍天,不谢后土,全仰仗着众位兄弟的成全!哥几个今天干了这碗酒,让我听个响儿,那就是我江某人的结义兄弟,众志成城,同甘共苦!来,干了!”
“干!”
众人仰头酒尽,摔下海碗,“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
“开席吧!哥几个一块儿吃个饭!”
“多谢东家!”
江连横笑着挥了挥手,可当他俯身坐下时,嘴角的那抹笑容却又倏地消失,换了一副相当严肃,甚至有些阴狠的神情。
少年时,他曾无数次幻想,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情形。
如今,当这一切真的成为现实,他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他知道自己刚才说的全是假话,他不可能跟这帮人同甘共苦,但他只能这么说。
早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回头,只会把自己害死,只有“不想”,才不至于疯魔……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手刃周云甫的那个黄昏,进而有些懊恼,当时为什么没跟那个糟老头子多聊一会儿。
如果换做现在,他大概跟老爷子有说不完的话。
酒菜渐渐被摆上圆桌,江连横突然转头看向小花,却问:
“我儿子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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