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林居尤年少清贫,十七岁娶了邻村张家的大姑娘,就是张氏。
娶妻后,他依旧苦读,终于考中秀才,远去县里求学,张氏就在家等他回来。
没想到这一去,张氏一等不回,二等不回,直到十年过去,林居尤一点消息都没有,家乡的人都以为他死在外头了。这十年中,张氏帮他照顾他重病的父母,为二老操办后事,期间托人给林居尤去了无数封信,林居尤一封也没有回。
张氏守了寡,有回去县城为老父买酒,遇到了开酒水铺子的张四哥。张四哥为人老实憨厚,只是因为腿脚有毛病,怕耽误人家姑娘,所以至今未娶。
张氏和张四哥相遇后,二人情投意合,张四哥也不在乎张氏是个寡妇,很快娶她为妻。
好在张氏旺夫,嫁给林居尤,林居尤就考中秀才,嫁给张四哥,张四哥酒水铺子的生意就愈发兴旺。
几年后,有乡人从中州回来,与张家夫妇说起异地见闻,说江留城何等繁华,江留的货物何等琳琅,还说江留的大夫医术高超,有回春之妙手,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
张四哥与张氏成亲后,什么都好,就是腿脚愈发不灵便,夫妇二人一商量,干脆把家乡的酒水铺子关了,去江留另开一家,一边做买卖一边求医。
没想到张氏打了江留后,有回照管铺子,居然遇到了前夫林居尤上门买酒。
原来林居尤并没有死在外头,他去县里求学不久,遇到了一位在官府颇有人脉的老先生。
老先生还有一个小女儿,比林居尤只小三岁。
林居尤自觉资质平平,单靠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人头地?就在这时,他接到张氏的信,说他的父母病重,请他速归。
林居尤本欲跟老先生请辞回乡,老先生却先一步告诉林居尤,自己要携家人迁往江留,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望他来日珍重,老先生的女儿望着林居尤,更是泫然欲泣依依难舍。
善恶取舍只在一念之间。
林居尤蓦地心一横,双膝落地,将要说出口的话变成了自己的父母早已过世,从今往后,只愿侍奉老先生左右。
林居尤原先并不叫林居尤,是老先生怜他无父无母孤苦伶仃,才让他改随自己姓林,赐名居尤,还把他的户籍落在了自己名下。
林居尤到了江留,便下了决心与过去彻底割断,不过他没有娶老先生的小女儿,而是娶了一位七品官爷家里的千金。
七品官爷本想为他谋个好前程,可惜林居尤心中本来就有杂念,见识过江留繁华,哪里还静得下心用功?连个举人功名都屡考不中,后来七品官爷只好让他跟着周老先生,又借周老先生的名,给他办了书舍,这样旁人见了他,好歹称一声“先生”。
说回林居尤在酒水铺子遇见张氏。
他见了张氏,心中自是害怕不已,他担心张氏记恨他,一心要把他过去的丑事捅出来,这些事如果被他老丈人知道了,只怕把他撵出家门都是轻的。
林居尤于是一心想逼张氏夫妇离开江留。
张家做酒水买卖,他就介绍人去别家吃酒,张家好不容易等来名医看诊,他就临时花重金把名医请走。
“老夫到了江留,受过张家兄弟恩惠,得知此事,自然为他们打抱不平。老夫乱世年间也是一条好汉,劫富济贫仗义疏财不在话下,原以为江留官府清明,老夫起初还循规蹈矩地帮着递状子,哪里知道你们根本不接!
“张家兄弟息事宁人,老夫却没这么好的脾气!这林居尤忘恩负义,连病重的老父老母都能割舍,你们看得惯,老夫可瞧不下去!你道老夫为什么要偷私塾的东西?老夫就是要把事情闹大,那周老先生名望不是高得很么?那个梁什么的不是宝贝他的《行云策》么?老夫就专盗他们的物件!等到失窃这事传得人尽皆知,老夫就把姓林的恶行写成状子,贴得江留城大街小巷处处都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周老先生门下,秋浓书舍的林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狗东西!”
李叔说到末了,只觉恣意痛快,嘲弄地大笑起来。
笑过后,他继续道:“你们今日擒住我又如何,那状子我已请人抄好了,明早随便一个巷口都能瞧见,我李瞎子这一遭痛快得很,值了!”
李瞎子?
青唯听到这个名字,错愕异常,叫“李瞎子”的她知道一个,她揭开兜帽,“……李前辈?”
李瞎子听到这个称呼,朝适才追他的女贼的看去,火光映照下,女贼面容清丽动人,可眉眼里却藏着英气。
李瞎子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了,可这样熟悉的气度,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小丫头,柏杨山岳翀……是你什么人?”
青唯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那是一段她数度听说,却不曾参与的往事。
咸和十三年,温阡进京赶考,在明州邂逅岳红英,彼时岳翀带柏杨山岳氏投军,岳红英为了证明自己,愿只身擒住明州城大盗李瞎子,得温阡相救,二人因此结缘。
可以说,后来温阡成为筑匠,岳氏能够顺利投军,都源自于此。
“多少算个特别的人吧,你外祖父劝他说劫富济贫终非正道,他却说这世间有些事不是单靠一个‘正’字就能解决的,柏杨山的匪不就是这么起家的么?至少有人在他的帮助下好起来。所以对了错了,谁说得清呢?反正我说不清,我也懒得说清。”
后来岳鱼七跟青唯提起李瞎子,如是说道。
烈烈火光中,李瞎子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了,“你是……温小野?”
“岳翀是你的外祖父,温阡和岳红英就是你的父母?难怪你有这么好的功夫,岳鱼七那小子教你的吧。”
青唯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恭敬,“没想到会在江留遇见前辈。”
李瞎子大笑起来,“我李瞎子平生最敬重的仅有一人,柏杨山的岳翀!江水洗白襟,沙场葬白骨,他说到做到,今次能遇见故人后人,值了,太值了!”
他知道自己所为终非正道,行侠仗义一生,有今日这样的结果,不算坏。
他不欲让青唯为难,伸出双手:“上镣铐吧。”
官差迟疑地看谢琅一眼,谢琅点了点头。
官差拿着镣铐上前,这时,周遭忽然刮来一阵怪风,吹得四野的火光皆是一暗。
一道人影如鬼魅般,仿佛凭空出现在这荒野,轻飘飘落在李瞎子身旁,抓住他的肩膀,暗道一声:“走。”轻而易举带他脱离了官兵的包围。
等到官兵再要去追,哪里还瞧得见盗贼的影?
而唯一追得上的青唯却没动,那道人影离开时,掠过她身旁,往她手里塞了张纸条。
青唯展开纸条一看,上面的字迹可太熟悉了——
“我们温岳二家结缘,说起来还得多谢李瞎子,这个人情债算在你爹身上,你师父我帮他还了。”
这行字下,还有一行小字,字迹十分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的。
“你不是病了?怎么还这么野来野去,再这样当心为师打断你的狗腿!”
青唯来中州路上忽然体虚,这事岳鱼七知道,因为谢容与曾写信问他温氏、岳氏祖上可有过类似病症。
岳鱼七一个江湖逍遥客,这些年自在来去惯了,听闻小野病了,自然来江留看她,没想到一到江留就撞见故人,顺手就把人给救走了。
青唯已经大半年没见到岳鱼七了,得知他到了江留,高喊一声:“师父——”立刻就要去追,谁知她刚一提气用力,忽然一阵眼花,还没反应过来,腿脚一软,落在急跟过来的谢容与怀中,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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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再三说了不能动武,不能动武,夫人怎么就不听劝呢?”
“捉贼是官府的事,劳动夫人大驾做什么?看不住?看不住捆起来也得看住!“
“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老夫一条命都不够赔的!”
保安堂的坐堂大夫听说昭王妃在城郊晕过去了,提起医箱火急火燎地往谢府赶,到了府中,看人面色苍白地半躺在榻上,不等把脉,先把人一通训斥。
谢容与道:“此事怨我。”
捉贼当晚,青唯说想跟去看,谢容与知道拦她不住,便带着她一块儿去了,想着有他在身边看着也好。然而到了城郊,等到李瞎子救下张氏夫妇,青唯非说李瞎子功夫熟悉,说不定是故人,想要出手相试。她主意正得很,话说出口,人已举掌劈向李瞎子了,谢容与无奈,只能与谢琅一起在小路另一头把二人截下。
德容道:“大夫您快别说了,您先为少夫人看看。”
坐堂大夫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竟把小昭王一起训斥了,不免胆战心惊,但他见多识广,面皮子上依旧强撑着一副肃容,本来么,请大夫看病,大夫说的话最管事!
他在塌边坐下,隔着帘为青唯诊脉。
唔,上回来还不太明显,时像时不像,也就一两日功夫,已经这么明显了。
他淡淡收回手:“身上没有大碍,很康健,只是……”
一屋子的人都屏住呼吸,等着他说只是。
大夫叹了一声,“只是我说了不算,你们请为医婆来吧。”
众人都露出不解之色,德容又问:“大夫,为何要请医婆?”
“为什么?你们说为什么?老夫是男子,有了身孕,难道还请老夫看么?自然得请医婆!”
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
“你说什么?”青唯一掀被衾坐起身来。
大夫高深莫测地捋着长须。
谢容与怔怔地问:“大夫您是说,我娘子她,有身孕了?”
小昭王亲自问了,自然得知无不言,大夫站起身,对谢容与恭敬一揖,“回公子的话,有孕者初时症状大有不同,体现在脉象上,通常要足有才能诊出,夫人此前体虚、晕眩等症状,大抵都是身孕所致,只是有孕尚不足一月,脉象又康健有力,是故先前的大夫以为是旧伤牵扯,而今夫人有孕月余,在下自敢断言。“
他说着,再度一拜,“恭喜公子。”
谢容与听了大夫的话,立在暖意融融的春风里,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几年他和小野一起游历山河,看她自在恣意,从未与她提过自己想要一个孩子,怕因此束缚了她。
可是他总在心里想,有朝一日,能看着一个跟小野一样的小姑娘,或者像小野一般自在的小公子长大,会是什么样子。
微风拂面,谢容与在风中回过神来,忽地道:“德容。”
“公子。”
“仔细天冷,快给小野备汤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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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尾,江留城百花争春,青唯漫步走在江畔,忽听临街传来喧哗声。
她心中好奇,踱到临街去看,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抱着一捆书,被人从一间宅邸中推搡出来。
门前阍人似乎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晦气,“走走走,我们老爷放话了,绝不请你这样的先生!”
有好事人上前打听,周遭便有人解释说,“那是原先秋浓书舍的先生,叫林居尤,他的事情传开后,妻子跟他和离了,老丈人也不认他,周老先生把他逐出私塾,他吃不上饭,出来找活干,被人撵出来了呗。”
好事人听了这话,“原来是他啊,这种人,真是活该!”
“谁说不是呢?”
青唯路过似的,在人群喧闹处站了一会儿,接着回江边百花盛开的地方去了。
她的步子明显欢快了一点,惹得留芳和驻云在身后直追,“少夫人,慢点,公子叮嘱了,您一定要慢点。”
青唯却想,管他呢,前路花开烂漫。
她只管往前走,什么都不用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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