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源很好找,扶夏馆花苑的池塘下挖了渠,水流被引入假山之下的暗牢,江辞舟急步往假山走去,一名逻卒很快来报:“虞侯,暗牢已被水淹了大半,里头没有活人,只有几具尸身。”
江辞舟听到“尸身”二字,心往下狠狠一沉,一丝沁凉浮上背脊。
可没见到青唯,他什么都不愿信,踩着漫到地面的水进入假山,刚要下暗牢,身后传来熟悉一声:
“喂!”
江辞舟蓦地回头,青唯正站在扶夏楼外,她的脸庞被满院火把映得透亮,手里拎着一个被绑住手脚的守卫,梅娘和扶冬也跟着她。
看到江辞舟,青唯还有点意外:“来这么早!”
江辞舟愣了一下,疾步过去,见她脸上有血,伸手想为她揩,指尖都要触到她脸颊了,停了停,又收回去,“你是怎么从暗牢出来的?”
青唯抬袖揩了一把脸,把血抹去,她没消气,大骂道:“何鸿云这个狗东西,想放水淹死我,让人把牢门锁了,还好我父亲是工匠,当年我跟他学了一两招,那门困不住我。”
说到底,还是铁门上那一扇小窗救了青唯的命。
当年温阡当着崔原义一众工匠筑高楼,千斤重的巨石,吊上铁架,一根绳子一人之力就可以举到半空,那时工匠中流行一种绳结,原理和举石差不多,用绳结代替铁架,系在物件上,随后拧紧,别说挣断几道铜锁了,山口的巨石都能挪动(注)。
青唯见玄鹰卫还在往水牢外打捞尸体,跟他们说道:“这些都是何鸿云请的死士,另外还有个小丫鬟,从前照顾扶夏的,被我绑在扶夏楼里头,很多人都跑了,我就抓到一个守卫。”
她敏锐得很,很快觉察到不对劲,问江辞舟:“你提前过来,是不是发现什么异样了?”
江辞舟“嗯”一声,“大理寺的孙艾碰了瘟疫案,何鸿云反应过来,猜到朝中有人在查他。”
青唯道:“怪不得他拿梅娘拖住我,还把暗牢改成水牢,他是打定主意要灭我的口。”
“不止,”江辞舟道,“何鸿云是个谨慎的人,如果扶夏当真是当年瘟疫案的重要证人,他知道朝中有人要动他,不会拿扶夏下饵,这个扶夏,可能只是个幌子。”
“这我知道。”
“你知道?”
青唯弯下身,将匕首塞进靴筒里,“我在暗牢里,发现了点线索,扶夏其实不识字,当初写信给小昭王的,并不是她。然后我逼问那小丫鬟,才知道原来扶夏馆里,还关着几个人。你想想,扶夏馆机关重重,又跟其他地方隔绝开,派了这么多人把守,要说是座空楼,这不合理。再说,当年那些卖夜交藤的药商,一个都不知道林叩春背后的何鸿云么?东窗事发是后来的事儿,那会儿风平浪静的,何鸿云没必要藏那么严实。这些药商如果知道,他们就是对何鸿云有威胁证人。所以我从水牢里出来,立刻来了扶夏楼。”
“何鸿云反应快,该撤的人早就撤走了,我只逮了个守卫,就是那个,”青唯往墙根边,被她捆住手脚的人一指,“他说,扶夏馆里这几年关的几个人质,的确是那些药商家的。当年不是统共有五家药商卖夜交藤给林叩春么,这五家里,一户死了,另外四户怕惹上灭门之祸,只好各出一个人质给何鸿云。所以,当初写信给小昭王的,应该是这几个人质中的一人,也正因为他们是人质,担心信一旦落到何鸿云手上,牵连家人,才冒用扶夏之名,平白害我们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青唯恼道:“不过何鸿云今晚的目的,我没问出来,这守卫给你,你亲自审审,看能不能问出什么。”
江辞舟静静听青唯说完,略一思索,却道:“我知道何鸿云的目的了。”
他问青唯:“当初你查他,这对何鸿云来说没什么,他恶事做惯了,谁查他,他灭谁的口便罢。可朝中有人查他,这个人还是大理寺的孙艾,何鸿云会怎么办?”
单凭孙艾一个人,不可能忽然知悉当年瘟疫案的蹊跷,所以孙艾背后,一定另有人要对付何鸿云。
何鸿云的目的,就是要找到这个人是谁。
如果这个人只是一个寻常人物,那么照旧灭口即可。然而孙艾太不一样了,他是被先帝亲自提拔起来的,是在如今这个党派分化的朝廷中,肉眼可见对嘉宁帝忠直不二的。
何鸿云于是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真正想要对付他的,是当今天子。
所以他拿扶夏做饵,真正要试的是天子之意。
而今夜无论是孙艾的出现,还是玄鹰司,小昭王的出现,都证实何鸿云的猜测没有错。
如果对付他的是天子,何鸿云在这个当口,不可能选择弑君,所以他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消灭证据。
这些关在扶夏馆里的药商,正是能置他死地的证据。
至于为何早不杀这些药商,诚如他当年没有杀绝五户药商一样,死的人太多,一定会引人注意,反而有招来祸事的可能。今晚如果不是证实嘉宁帝要查他,他并不会出此下策。
青唯经江辞舟这么一点拨,细细一想,忽然道:“坏了,今夜玄鹰司一到,何鸿云必然知道官家要对付他,那些人质恐怕已经死了,我们还是中计了。”
“未必。”江辞舟道,“这么重要的人质,何鸿云五年都没杀,他性情如此谨慎,如果不是当面下诛杀令,他不会让任何人碰他们。”
青唯道:“可他早就把人质撤走,眼下他的人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江辞舟道:“我知道他在哪里。”
“你知道?”
这时,只闻一阵疾马之声,一名玄鹰卫直接把马骑到扶夏馆中,到了近前,匆匆下马跟江辞舟禀报:“虞侯,小何大人的马车出城后,往西行了十多里,属下折回来,他正到西郊驿站附近,看着没有要停的意思。”
原来适才祁铭离开时,江辞舟交给他和吴曾的任务便是暗中跟着何鸿云。
江辞舟彼时虽不知道何鸿云的目的是什么,但何鸿云今夜这么一番铺排布局,事后一定有异动,派人跟着他,总没错。
今夜还没结束,他们陷于迷雾,失了先机,然而后发制人,也是制胜之道!
青唯黯下去的眸色骤然亮起,立刻问:“他要去哪里?”
禀事的玄鹰卫道:“西郊驿站附近,除了一片密林,顺着官道走,就到庆明县了。”
可何鸿云不可能去庆明县。
而且照道理,何鸿云根本没必要把人质送这么远,他往西走,一定有别的目的。
一个念头霎时从江辞舟脑海闪过,他道:“阳坡校场。”
“阳坡校场?”禀事的玄鹰卫道,“可是阳坡校场,是巡检司的地方。”
“正因为是巡检司的地方,何鸿云才要把人质放在那儿。”
邹平获罪,邹公阳革职,巡检司对于何鸿云来说,已无任何意义,反倒成了会牵连他的负累,而今何鸿云要杀人质,送到巡检司的地盘做成意外,非但能把自己撇干净,连带着别的后续罪名,也能一并推到邹家身上,反正邹平罪重,左右都是个死,死前多担待些,也算为何家效忠了。
青唯听是校场,立刻跨上玄鹰卫的马,问江辞舟:“怎么走?”
江辞舟也知道事不宜迟,很快也上了马,路过院子门口,看了一眼卫玦和章禄之,似是没瞧见他们眼中的迟疑,只吩咐:“都跟上。”
卫玦沉默一下,正要折身牵马,章禄之一把拽住他。
章禄之愤慨道:“你还看不出么?那个崔氏女,好端端的忽然来找我们报案,就是虞侯指使的!他是借擒贼之名,把我们当猴耍,他跟那个小何大人,都不是好东西!”
卫玦说道:“这事他确实不对,但适才你也听到了,阳坡校场那里关着人质,虞侯把我们找来,或许另有隐情。”
卫玦上了马,神色还和以往一样肃然,看了章禄之一眼,“今夜先随他去,若他当真把查案当儿戏,我事后我禀明官家,带着鸮部分开办案。”
黎明之前,天地深暗,月隐去了云层之后,人几乎要靠着直觉才能在夜色里辨别方向。
秋夜的寒风吹过脸颊,如针芒一般,可青唯策马狂奔,一刻都不敢慢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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