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中宣静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来者何人?!
山林中越来越逼近的异响都被湖水隔绝了,宣静河不断下沉,竭尽全力想要挣脱,但不论他怎么发力,横贯在腰间的那条手臂都纹丝不动,就像精钢铸就的桎梏一般。
咽喉里残存的空气一点点流失,宣静河修为再强也不可能水下闭气超过一刻钟,终于在此时气息断尽,猛然呛出了肺里的最后一丝空气!
身后人把捂在他嘴上的手一松,用力扳过他冰冷的下巴。
紧接着温热的唇覆了上来。
空气渡进咽喉,但宣静河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他长发与袍袖在水流中飘扬而起,就像徐徐绽放在湖底的一朵睡莲。
人的皮囊真是最不可信的。明明心肠如铁石一般刚硬,长相却秀美文静,唇舌柔软微凉。
“才这样就……”
男子揶揄地喃喃了一句什么,然后他凝视宣静河昏迷的侧颜片刻,心头那一丝戏谑又化作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忍不住再次低头亲吻下去。
——就在这时。
不器剑无声无息贯穿了男子的腹部,一片淡金色血液在水底弥漫开来!
“!”
男子疾速退后,宣静河瞬间挣脱桎梏,一抬头露出了森寒的眉眼!
矩宗握剑的手背青筋突起,剑身勃然而出,凌厉剑光甚至在一瞬间将水流断开,映亮了前方黑暗的湖心,然而转瞬即逝的光亮却什么都没有映出来。
人呢?
一剑贯穿腹部,竟然还能这么快逃走?!
突然宣静河眼神一瞥,敏锐察觉到一股陌生而强大的气息正疾速逼近身侧——又来了!
不器剑如蛟龙一般闪电刺出,但这一次来人却比他还快,在闪身避过剑锋的同时,一掌就从身后扣住了他的咽喉,用力之大甚至让宣静河清清楚楚听见自己喉骨咔!地一声。
“矩宗,”那懒洋洋的男声还带着笑,但一字一句都邪恶得让人胆寒:“你跑不了的。”
紧接着宣静河耳梢猝然传来剧痛,被对方尖利的犬齿毫不留情地刺穿了!
鲜血顿时逸出,宣静河瞳孔微缩,反手轰然一道法诀拍出去——这一击不可谓不凌厉,但出手的刹那间他就知道已经迟了。
犬齿放开了他的耳梢,对方鬼魅般的气息随水而逝,最终只留下沙哑短暂的一笑,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宣静河一手紧紧捂住流血的耳梢,连指尖都在不住颤栗,面色寒冷如冰,迅速上浮哗啦一声探出了水面。
天魔众女已经消失,那前仆后继的淫靡幻影一个也不剩。
宣静河剧烈喘息着,湿漉漉的鬓发从苍白的脸颊垂落下来,松手一看满掌心都是血。
布阵者到底是什么人?
他为何拥有这么强大到恐怖的力量,能在顷刻间压倒性地制住自己?
宣静河勉强止住喘息,刚要淌水上岸,突然动作又一顿,仿佛察觉到什么不对,慢慢抬眼望向四周。
白天明明一丝风也没有的山林,此刻却漫山遍野都是风声,长长短短的呼啸仿佛吹着尖厉的哨子越来越逼近,湖边树丛也随之摇晃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剧烈。
然而月光清清楚楚照出了高处的树冠,根本没有随风簌簌,几乎就是静止的。
宣静河的视线一寸一寸移向树丛,他终于知道了刚才在水下时那男子为什么叫他不要出声——
一道佝偻人影率先钻出树丛,月光映出了他弓起的背,青黑的皮肤,全身上下无数道腐烂抓伤,以及不断发出尖锐漏气的血盆大口。
紧接着,更多相似的身影也钻出树丛,三五成群,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整座湖泊,密密麻麻每一张腐烂的嘴里都露出满口利齿。
它们曾经是村民,有的身上还挂着褴褛衣衫,但现在已经绝不能再称之为“人”了,而是介于活人和死尸之间的一种怪物。那些腐烂的胸腔中不断发出漏气声,悠远而又凄厉,从远处听来就像风声吹着哨子穿过山林——
原来入夜后山里根本没起风。
漫山遍野的“风声”都是因为它们在逼近!
宣静河死死握住不器剑柄,不由自主在水中向后退了半步,顷刻间唰地一声,所有村民浑浊的双眼都投向了他。
这些活死人的瞳孔早就散了,密密麻麻一片全是腐败眼白,随即接二连三发出更加尖锐的嗥叫,争先恐后踏进湖里,踩着水花向他涌来!
宣静河喝道:“不器!”
铿锵雪光划过,下一秒宣静河御剑而起,堪堪躲过了从水底潜伏而来的活死人。
但这不是结束,满湖面“村民”就像沸腾了的饺子锅,甚至争相向高空伸出指爪去够宣静河的衣角;从高处向下望去,大片山林中全是这样的怪异身影在涌动,惨淡月光照出它们青黑的躯体,密密麻麻数以千计。
那竟是漫山遍野的活死人潮!
·
与此同时,猎户后院。
屋里篝火燃烧,发出轻微噼啪声。远处深山里的风又大了,透过破败窗缝,传来悠长尖锐的呜咽。
“玄道长跟随矩宗大人,已经很多年了吧?”曲獬往火里扔了半根柴,微笑着问。
他刚才一直靠在角落里,既不说话也不动,好似神魂早已飞去了别处,只留一具无知无觉的躯壳在此地和衣而卧,这会儿却突然睁眼来了这么一句。
玄成谨慎地缩在屋子另一侧最远的拐角,闻言挤出两个字:“还好。”
“矩宗可有心仪的道侣?平时都喜欢做什么呢?”
“这倒……”玄成突然反应过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长夜无事,聊聊天嘛。”
玄成警惕地道:“在下与曲公子似乎没那么多好聊的。”
曲獬不以为意:“我看矩宗这个人,好像很一本正经,不太喜欢与人产生身体接触的样子。”
玄成冷声道:“不仅如此,矩宗大人还厌恶举止轻浮之徒,尤其不会搭理那些心怀鬼胎蓄意接近的人!”
“……”
跳动的火苗映照出曲獬半边侧脸,另外半边隐没在阴影中。他看上去像是在笑,但那神态又有些说不上来的诡异,半晌轻言慢语地吐出了两个字:“是吗?”
然后他顿了顿,毫不在意地继续问:“矩宗平时可有喜食之物?惯用什么味道的熏香?偏好穿什么样式的衣服?还有什么日常习惯是我应该知道,但还不知道的吗?”
他的窥探如此明目张胆,让玄成心头不由升起惊疑:“你想知道这么多做什么?你、难不成你还想……”
“我回去做好准备,以免将来薄待。”曲獬笑吟吟地道,“毕竟以后他终年被锁在黄泉鬼蜮,仔细想来,也是挺可怜的。”
玄成霍然起身,这一惊非同小可:“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
他身后的屋门虚掩着,这时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蹒跚脚步声。
玄成的第一反应是那老太太来了,还要再怒斥曲獬,却不得不暂且住嘴,转身就要去开门,谁知手刚碰到门栓,就听身后传来一句: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做。”
“你说什么?”
只见曲獬盘腿坐在火堆前,跳跃的火苗让他大半身影看上去虚虚实实,唯有眼底闪烁着丝丝猩红寒光,嘴唇中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齿。
那笑容裂得太大了,在少年俊美的脸上十分违和,有种鬼气森森的妖异: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开门。”
寒意混杂着恐惧直冲脑顶,玄成失声:“住口!!”
砰——砰——
机械拍门声在此时响起,玄成把门一开,霎时与门外的青黑面孔来了个眼对眼!
“……”玄成下意识退后半步:“这是……什么……”
这景象足以让任何人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只见那衣衫褴褛、身躯腐烂的陌生“村民”直勾勾盯着他,突然张嘴就咬了下来!
“——什么东西!”
玄成破口失声,下意识去挡,被对方狠狠咬中手腕。剧痛和惊惧让他爆发出极大的力量,一把将“村民”推得飞了出去,轰隆一声重砸在地,当场拦腰将上下身摔成了两段!
满地内脏与淋漓血水映在玄成眼底,但他还没来得及震惊自己竟然杀人了,就看见不远处院门哐当压塌,然后更多“村民”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
这些人无一不身体残缺,随着呼吸在胸腔里漏出悠长的回响,拖着沉重的脚步向自己围拢;紧接着地上那分成两段的尸体竟然动了动,用两手支撑起上半身,一抬头露出浑浊黄白的眼珠,直直向自己爬过来!
“走开……走开!!”玄成发着抖退后,铿锵一声拔剑:“何方妖祟!站住!!”
最后一字话音未落,七八个活死人同时扑了上来。
玄成再也顾不得犯杀生戒条,极度的恐惧让他抬剑就砍,然而活死人数量太多了,前仆后继像涨潮般向玄成淹来,既不知道躲避也不畏惧受伤,甚至那些被砍翻在地的残肢也还在挣扎抓挠。混乱中玄成腿上却被抓挠得血痕累累,甚至被一颗砍落在地的头颅趁乱咬住了脚腕!
“——啊!”
玄成一声痛叫踢飞头颅,使出全身力气推开无数双枯手,强行御剑而起!
轰隆一声重响,摇摇欲坠的屋顶被他咬牙硬撞出一个洞,顿时塌了半边。
但众多活死人却不放弃,迎着倾泻而下的木屑碎瓦往上爬,争先恐浓厚伸手来够他,月光清清楚楚照出了无数张裂到极致的血盆大口。
玄成全身血都冷了,正当这时一股熟悉的强大灵压自远而来,他抬头一看,远处一道白袍翩飞的身影御剑疾速而来,是宣静河!
“矩宗大人!”
玄成脱口而出,紧接着如梦初醒,突然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曲獬被丢在了他脚下的屋里!
他本能已经意识到曲獬不对了,但紧急关头来不及细思,如果在宣静河眼皮底下见死不救的话,那事后肯定是会被逐出师门的。因此他只得一个猛子扎下去冲回屋,挥剑砍翻蜂拥围上来的活死人,吼道:“曲公子!”
身后没有传来回答。
难道已经被咬死了?
刹那间玄成心头划过一丝不知是愧疚还是庆幸的情绪,然后他一回头,霎时僵住。
屋外挤满了活死人,屋里是满地腐血残肢。就在这修罗地狱般的惨景中,曲獬盘腿坐在唯一一处干净的空地上,左手端着酒盏搭在膝头,右手支着漂亮的下颔,正颇为有趣地望着他。
“……你……你怎么……”
曲獬没有回答,右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啪!
仿佛一道指令被下达,几个活死人从废墟中哗啦啦起身,全身四肢反方向弯折,摇摇晃晃向玄成爬了过来!
“……是……是你……”玄成发着抖退后半步,霎时心头一片雪亮,什么都明白了:“这山里的邪祟就是你,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是……你是故意跟我们进山里来的!”
曲獬笑了起来。
“你,你不是人,”玄成目眦尽裂:“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等你死后,魂魄会来到黄泉地府,也就是我的疆土。”
曲獬饮了口酒,悠然笑道:“我是天道之神,你们凡人通常称呼我为……鬼太子。”
“……鬼太子……”
玄成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突然扭头向外疾奔,不要命的嘶喊甚至破了音:“矩宗大人快走!他是——”
曲獬抬起右手,五指隔空一攥。
下一秒,玄成只觉心脏被巨力猝然绞紧,眼前发黑双膝软倒,扑通一声重重倒在了地上!
失去意识前一刻,他的视线余光看见曲獬将杯中残酒随意地泼进火堆,随即站起身,火光中那侧影气定神闲,犹如一个俊美无俦的恶魔。
紧接着,不器剑惊世剑光当空杀到!
剑弧如平地刮起扇形飓风,将屋外大批活死人一扫而空,顿时清出了一片空地。宣静河落地收剑、箭步而入,一眼瞥见了地上生死不知的弟子:“玄成?!”
“矩宗大人!”曲獬又惊又喜迎上前来,随即转为焦虑不安:“这些村民突然闯进来,玄道长为了保护我,才……”
就在这两句话间,宅院外的风声又接二连三响起,是湖边的活死人潮尾随着宣静河的气息一路追来了!
宣静河全身浸透湖水,面颊有种白瓷般的冰冷光晕,湿漉漉的黑发被随意绑在脑后。他一手握剑一手扛起昏迷的玄成,干净利落打断了曲獬:“跟我来。”
“矩宗大人往何处去?”
“这里不能待了,把老太太带走,去氿城。”
黑夜乌云层层,毛月亮映出尸山血海的盛景。宣静河一剑荡开前仆后继的活死人,但还没来得及赶到主屋前,却见主屋后门哐当重响被撞开了,老太太惨叫着摔了出来,好几个活尸正扒着她疯狂撕咬,在血肉狼藉的地上滚作一团。
宣静河平生从未见过这人吃人的血腥场面,满地血肉肠子就这么直接撞到面前,心性再强硬都不免当场变色,一掌将那几个活死人击得横飞出去,但老太太已经肚肠横流,嘴唇蠕动几下,猛地涌出大口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
宣静河僵立在原地,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没关系的,矩宗。”曲獬从身后握住了他冰凉紧绷的手腕,温言道:“不是你的错。”
宣静河干涩地张了张口,这时却感觉玄成身体猛地一抖,紧接着哇地喷出一口血箭来。
“玄成?”
宣静河立刻唤了几声,却没有得到回应,反而见玄成全身抽搐得越来越厉害,甚至连他一手都快扶不住了。曲獬见状赶紧上来帮忙,震惊道:“玄道长只是被咬了一口,怎的会变成这样?”
宣静河心知这样下去不妙,眼见周围众多活死人又要渐渐聚拢,当机立断一把按住曲獬的肩,把他推进身后的柴房门,旋即自己也闪身进去,把厚厚的木门一关,用门栓死死抵住,挥手用灵力点燃一堆柴火,把玄成小心快速地平放在了地上。
“咳咳!咳——”
昏迷不醒的玄成一口口呛出黑血,上半身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态反弓起来,似乎要从地面上弹起来似的。
宣静河不顾外面活死人越来越响的拍门声,迅速检查了玄成全身伤口,又一股精纯灵力强行灌进弟子的气海,脸色如坚冰般森寒:“他真的只是被咬了这一口?”
曲獬看上去似乎惊惧已极:“是……是的,怎么会……”
就在这时,柴房角落里传来了“咚!”“咚!”的敲击木板的闷响,两人同时回头一看,是白天那具棺材!
这柴房正是刚才那具棺材摆放的地方,此刻薄薄的棺材盖正随着敲击不断震动,木屑灰尘簌簌而下,仿佛里面的东西马上就要挣脱而出。
曲獬倒吸一口凉气,貌似惊恐地捂住了嘴。
——轰隆!
只听一声重响,棺材盖被活生生掀开,白天那个死得不能再死的猎户直挺挺坐起来,胸腔鼓动发出尖啸,大张着腐烂的嘴,连滚带爬向宣静河冲来!
——怎么会这样?
白天明明还是一具尸体,晚上却复活了?!
种种异象闪过脑海,所有线索连成一线,宣静河突然意识到了最致命的关键。
但此刻来不及细思,他一剑将猎户整个身体斜着劈成两半,砰砰两声重砸在地;连着头的那一半残尸还挣扎着要往前爬,被一剑刺穿头颅,溅出满地腐血,这才彻底倒地不动了。
“……被咬死的人,白天都是尸体,晚上却会醒来。”
宣静河微微喘息,握着尚在滴血的不器剑,每一个字都是从干涩的咽喉里硬挤出来的:“它们白天蛰伏在这深山里,晚上出来游荡觅食,活人发出声音便会成为它们的目标……所以老太太即便疯了,也本能地牢牢记得要睡觉,只要睡着了就不会被这些游荡的死人发现。”
“是我们害了她,”宣静河沙哑道,“是我们上门借宿,把这些死人引到了这里。”
屋外全是长长短短的尖啸,仿佛寒风从四面八方环绕着这座柴房。
“……矩宗大人,”这时身后传来曲獬颤抖的声音。
宣静河一回头。
只见地上的玄成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脸色青黑,神情呆滞,眼珠子迟钝地一轮,锁定了宣静河的脖颈。
紧接着他咽喉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像野兽在嚎叫,直接扑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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