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霜策别过视线,脸上似乎流露出一点迟疑不定的表情:“但不奈何剑还插在宫惟心腔里,只要回到现世他就会死。”
应恺道:“你忘了?他是镜仙,不会真死,只是暂时归于天地间。也许上万年后他会再度被天道孕育出来,降临在这凡尘中,只是那时你我都灰飞烟灭看不到了而已。”
徐霜策似有所动,又道:“你不怕我回到现世后又想强开天门,飞升灭世?”
应恺反问:“你觉得我会让你这么做吗?”
“……”
“现世升仙台上的那座通天大道已经毁了,难道我会坐视你再造一座出来?”
徐霜策在应恺的注视中垂下眼睛,从外表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良久他突然不动声色道:“你忘了,其实还有一个选择。”
应恺疑惑地看着他。
“你可以趁现在幻境还没塌,立刻让宫惟杀死我。这样我魂飞魄散,也就永绝后患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应恺搁在桌面上的手指收紧,手背筋骨清晰突起。
每一分每一刻都安静得吓人,徐霜策视线低垂,眼角余光却在紧盯着应恺的每一丝反应,半晌才听他开了口,声音却微微发颤:“……不,我不会那么做。”
“你是我唯一的兄弟,从前是,以后也是,尽管很多事你已经忘了。”应恺深深吸了口气:“不论今后发生什么,我希望永远也不要与你兵戈相见。”
这是完全在徐霜策意料之外的答案,他一时倒愣住了。
应恺不是习惯于表露强烈情绪的人,抹了把脸站起身,没有看徐霜策,短促地笑了下:“走吧,让我去见宫惟。”
徐霜策亦站起身,想说什么又没能说出口:“……应恺……”
应恺身负定山海,掌中紧握着不奈何,绕过圆桌走向屋门,背对着徐霜策道:“这幻境不知何时便会彻底坍塌,我必须要尽快亲自见到宫惟。话说回来,那禁殿你是什么时候建的?你怎么会想起来要——”
“应恺,”徐霜策终于艰涩地打断了他,说:“我不会打开禁殿让你杀死境主的。”
应恺的手悬在门边,定住了。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徐霜策闭上眼睛,耳畔再次响起很多年前藏书大殿的角落里,宫惟俯在桌案上,笑吟吟的声音如银铃般跃过空气: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境主在梦中是不会死的,除非一种情况——境主遗留在现实中的身体死去,梦境随之坍塌,被拖进梦中的所有人亦会神魂俱灭。”
“玉石俱焚,这大概就是梦术最恐怖的地方了吧!”
……
虚空中丝丝缕缕的桃花芬芳逐渐远去,像个旖旎又仓促的梦。
殿内的徐霜策与应恺背对而立,相隔数丈,谁都没有先动作。
“你刚才说的九成都是实情,只在最关键的一点上作了假——在‘蝶死梦生’中被境主诛杀的人,现实并不会魂飞魄散。”徐霜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相反,境主诛杀是安全离开梦境的唯一方式,被杀者可以从梦中醒来,回到现世,此为梦死得生。”
“而滞留在此的其他人,则会随着梦境的坍塌而魂飞魄散,此为梦生得死。”
“所以宫惟一直想杀我,其实是为了尽快把我驱逐出梦,活着回到现世。然后等到梦境坍塌的那一刻,再由他自己带着天下所有人一同赴死……”
徐霜策回过头,望向应恺凝定的背影:“因为所有人都曾经在现世的升仙台上,阻止他登台杀你。”
应恺的身影是那么熟悉而陌生,许久后才见他一点点放下了伸向屋门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刚才不是说自己前尘往事尽忘了吗,”他意兴阑珊地问,“原来你还记得蝶死梦生的真正含义?”
徐霜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我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认定自己就是北垣的?”
“……”
“我第一次认为自己是北垣,是因为在灭世之战中看到了那个黑衣银剑、冲出天门,不顾一切斩向宣静河魂魄的天神。我对他的愤怒感同身受,但实际上他愤怒的是灭世兵人被毁,我愤怒的是镜仙因为帮宣静河击回雷劫而受了伤,两者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第二次加深这个印象,是因为在宴春台听柳虚之提起鬼太子迎亲的传说,北垣上神刚愎傲慢、冷酷无情。但实际上传闻多有不实之处,因为一位企图灭世的神明不管他本身性格如何,民间都只会流传他冷酷无情,不会有其他任何评价。”
“最终真正一锤定音的,是我生来杀障深重,与北垣上神程度相当。”
徐霜策望着应恺,尾音有些不稳:
“所以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的杀障会转移到我身上来了吗,北垣上神?”
无形的巨石在半空中砸出千仞巨浪,仿佛整整过了上万年,才恢复窒息般的死寂。
应恺终于回过头,平静地看着他:“你已经忘了,东天。”
“我被贬谪下界时,你对宫惟说,想放弃神位下凡来与我互换命格,好帮我化解对世人无法磨灭的杀障与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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