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惟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披衣下榻,雪白丝缎随着脚步随意地拖曳在地上。
大殿四处安静异常,徐霜策不知道上哪里去了。宫惟一边打哈欠一边懒洋洋地系上腰间衣带,顺手想要推开窗户,但那看似精巧脆弱的窗棂一推之下竟然纹丝没动。
卡住了?
宫惟没在意,环顾周围一圈,突然瞥见桌上摆着满满一盘奶油酥皮卷儿。
徐霜策竟然主动给他吃点心,这可太稀罕了。
宫惟总算有了一丝“被徐宗主喜欢”的真实感,颇觉受宠若惊,高高兴兴吃了两个卷儿,又喝了半碗银丝桃花茶,就擦擦手不吃了。
也许是因为从徐霜策那里一次性得到了太多灵力,灵脉还在慢慢消化的关系,宫惟总感觉异常困倦。但他觉得自己不该再睡了,便起身溜达了半圈,突然看见外间八宝格上陈列的各色珍玩间,立着一面缠丝金框的水银镜。
“向小园”的面相稚弱、秀美,原本就与宫惟年幼时颇有三分相似,这具身体融入金丹后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更接近前世的模样了。
他站直时长高了两三寸,五官轮廓越发分明,眉眼更利落、轮廓更收紧,立在镜前不言不笑时有几分前世肃静从容的模样。但他一笑起来,瞳孔深处便有一丝绛红在隐约流转,微光熠熠神采风流,有种无时不刻在打着什么算盘似的狡黠。
他要是这么走在凡间集市上,怕会被人以为是哪家出身豪奢、十八九岁的少年公子,轻衣怒马、悠闲逍遥,全然不知人间情愁。
终于恢复了自己更加习惯的样貌,宫惟在镜子前左右看看,觉得还挺满意,起身向后退了半步。
岂料他衣襟宽松,随着动作起伏,朱砂色的痕迹在锁骨下一闪而现。
宫惟蓦然想起双修前那几天,徐霜策总是在自己这个部位一笔一划地写什么,最后一笔写完时元神灼热剧痛——他立刻掀开衣襟对镜一看,只见自己右侧锁骨下,靠肩膀处的皮肤上端端正正刻着一个朱砂似的血字,赫然是“徐”!
“……”
电光石火间宫惟认出了这是什么法术。
徐霜策把他炼成了自己的炉鼎。
而且是个双向炉鼎!
这具四柱八字一色重阴的身体本来就是先天炉鼎,但徐霜策不愧是大宗师,人家根本不屑于采补,而是直接给炼了一个双修时两方都能互补的双向符咒。
——说是互补,其实他这具身体根本没什么能被徐霜策拿去补的,所以说白了跟正常双修一样,还是他占徐霜策的便宜。
但“双向炉鼎”比正常双修还多一层意思,就是他从此被徐霜策锁死了,他只能跟徐霜策互补,找别人一概都没用!
宫惟一手扶额,两眼发黑。
他当然不是随便找人双修的人,只是因为喜欢徐霜策才顺水推舟的,但随便往别人身上盖戳这是怎样一种不讲理的行为?!
怪不得那几天他软磨硬泡徐霜策都不肯就范,当时他还暗叹徐霜策清心寡欲,持身甚正,结果人家只是想先把符咒给画完!
宫惟深深吸了口气,内心迅速提醒自己三遍“徐霜策喜欢我”,然后强行回忆了一遍前世在升仙台上身□□匕暗杀人家的不光彩事迹,竭力培养出了少许羞惭与愧疚,最后又默念三遍“徐霜策喜欢我”。
宫仙尊平生最擅长自我调节心态,这一系列下来果然悲愤之情消退不少。他睁开眼睛呼了口气,镇定地想:“炉鼎就炉鼎吧,反正不都是我占便宜?只要以后我想双修他不拒绝就行。对了,以后双修万万不能弄得那么狠了,一搞一晚上真有必要吗?待会徐霜策回来我得找他好好协商这件事儿。”
这么打定主意后宫惟的心态就平衡了很多,他拢起衣襟,打算去殿外逛逛,突然视线余光瞟见对面那水银镜,脚步一顿。
——镜子仿佛水面,荡起圈圈涟漪,镜中的身影随之变得模糊不清。
宫惟狐疑地转过身来,眼角眯起锋利的弧度。
这时只见镜中的涟漪渐渐退去,浮现出另一张苍白熟悉的面孔,直直对着镜外的世界。
宫惟瞳孔无声张大了。
那张面孔是前世升仙台上,满身鲜血、神情痛苦、满眼绝望的他自己!
镜术?!
什么样的魍魉诡计敢施展在沧阳山上!
宫惟当机立断重掐无名指节,但这时已经迟了,皮肉中渗出的不是血丝,而是一连串飞扬发光的绯色花瓣。
周围一切光、声、色彩都迅速褪去化作黑白,空气被抽得干干净净,窒息的死寂笼罩耳际;有只无形的利爪攫住心脏,越跳越快、越跳越响,仿佛一张口就要连血带肉地蹦出来——
宫惟咬紧牙关,一瞬镇定下来,毫不留情挥掌斩向镜面。
但就在此时,他看见镜中的自己张了张口,沙哑道:“……杀了徐霜策……”
仿佛被重锤砸中心神,宫惟的手停在半空。
镜中的自己全身浴血,腹腔穿透,左心处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剑身贯穿。他甚至已经无法站立,但左右双瞳一色血红,目光直勾勾地穿过了时空,也穿过了镜面之外的宫惟,仿佛正看向更遥远处险恶未知的未来,充满了绝望:
“……什么都可以忘,但要记得杀死徐霜策,只有杀了他才能结束这一切……”
“为什么?”宫惟紧盯着镜中狼狈不堪的自己:“可我喜欢他,为什么要杀他?”
他看见自己喘息着摇头,眼神悲凉,汩汩鲜血一开口便从牙关里涌出来。
“……吾将诸神皆空,诸念皆忘,仅剩杀徐为唯一本能……”
“此境终有尽时,唯有杀徐一途。”
杀徐。
宫惟竭力抵御不断侵入脑海的意识,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双眼神光璀璨,厉声道:“何人装神弄鬼!”
他咬破舌尖,一口心血喷上镜面,幻象霎时碎成了千万片——
下一刻,宫惟蓦然睁眼坐起身,发现自己竟然还躺在床上,大殿四处空寂无人,桌上放着的那盘点心满满堆尖,一个都没被动过。
刚才那是梦?
这时层层床帏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更加沙哑虚弱:“吾将诸神皆空,诸念皆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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