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动有个古怪的名字,动,为人却很安静。
他原不叫这个名字,本是祁山大户人家出身,祖父曾为将领,只可惜父兄触了不赦刑律,给斩了首级,他当时候年岁尚小,当日率人抄家的将领没下了死手,索性问他要吃大苦头活着,还是愿意完完整整去死。
才五岁的任动满脸泪痕选了活着的路。
被送入宫中,丢失了原本名字,成了动。
后因为出身大户,生的白净机灵,给一个有些品级的老宦官领养,老宦官五十多岁的时候,得蒙取回了姓氏,动也就成了任动,老宦官临死时候用了一辈子谨小慎微的香火情分,把他送到了太子府上,成了李长兴的贴身人。
几年前出扶风那一次是皇帝身边的笑虎李盛,半步宗师跟着,他便留在了太子府中跟着几个老迈的宦官习武,在不考虑根基和将来的份儿上,种种禁忌手段之下,已勉强到了六品,笑起来已有了一股阴气,功体有了火候。
只怕终其一生,若无什么际遇,上不了上三品,四品也够呛,更有可能如笑虎李盛那样,留下一双惨白眸子的后遗症,不过这毕竟是久远之后的事情。
只因为武功入门,这一次出天京城,便也跟着李长兴同来,除此之外,暗中还隐藏了两名死士。
这两名死士一位是剑客,一位是精通诸般暗器法门的杀手,在入太子府之前,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凶人,其中一人更是四品的小宗师,拼死命来,就算是柱国也能拖延一炷香时间再死。
只是方才那一手刀,无论被大内传授武功的任动,还是隐藏于暗中的死士,都完全没有察觉到丝毫的迹象,反应过来时,那一手已落在李长兴额头,令几人心中一个咯噔,当即已生出些许冷汗。
对于那穿着寻常蓝衫的青年也多出许多忌惮重视。心中猜测怕不是哪一位江湖上曾和太子平辈相交的大人物?
否则如何能令当朝皇长孙称呼为叔父,任动心中则更是起伏不定,他和那两名江湖出身的死士不同,曾在宫中呆过几年。
义父在宦官中位置只不过是看管花圃园林的副监,却因为地位不高,更知道宫中的森严规矩,便如一张张层层密闭的蛛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上至皇亲国戚,王侯将相,下至随意可能便会被责罚的仆役侍从,都逃不脱这一张大网。
在这张网中,每一人的言谈举止都要符合规矩礼仪,便是曾和太子平辈相城的江湖中人,也不可能让皇长孙主动行礼口称叔父,叔父二字的重量极重,普天之下,也就是几位殿下有资格让皇长孙称呼一句叔父。
李长兴不知暗中保护自己的人心中忐忑,周深邀众人入内,又打发了门下弟子去斟茶,一边和李长兴闲聊,一边暗中打量着王安风。
一叶轩虽在江湖,却与朝中诸多儒门大家有旧,有一叶轩弟子学富五车,入朝堂为官,也有朝中官员厌倦了俗世,致仕之后,入一叶轩抚琴对弈,泛舟江湖,在江湖士林两地声望极高。
周深年轻时曾在天京城呆过一段时间,诗文寻常,丹青却独树一帜,声名极大,至如今仍有许多朝堂贵胄以能得了周深一副山水画而洋洋得意。
老人在李长兴年岁还小的时候,曾经拗不过太子三次相邀,下山入府中,为李长兴画技启蒙,暂任客卿,三年之后方才回山,就到现在,李长兴仍旧以师礼相对,年年上山看望老人。
只是他无论如何不曾想到,李长兴会出现在这里。
更不明白,为何自己这个碍于情分收下的徒弟会多出一位‘叔父’来,心里止不住暗自嘀咕。
看着年纪样貌来说,并不是太子那几位兄弟……
奇哉,怪哉。
李长兴自数年前离开扶风之后,再未曾见到过王安风,也难有机会离开天京城,如今久别重逢,言语颇为欢快,只是虽然欣喜,其实了解不多,只是知道王安风的父亲当年曾是天策府大帅,与当今皇上生死之交。
而神武府事情却偏生牵扯极多,不能多谈,是以说不得几句,就又偏到了江湖上的事情,王安风随口问了一句为何他会在这里,李长兴当即大倒苦水,说是自己才十六岁,每日里从早到晚,学文习武,考核时政,整日里不得半点空闲。
而且自己分明还未曾及冠,父亲就已经打算给自己找妻子。
前些年还好,这一年每过几日就有年岁相仿的少女上门,或者一同赏景,或者相邀出门踏青,灯会诗会更有许多才女寻他独处,他不觉娇媚动人,只有头皮发麻之感。
这一次好不容易才跑出来,说到此处,李长兴抬手扶额,嘴里咕哝着打算找个江湖女侠带回去,若能堵住父亲的嘴便是最好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长兴大约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隐在暗处两位高手却只觉得头皮发麻。
大秦民风开放,只是李长兴身份不同,若是当真下一代帝国的顺位继承人找了个江湖女侠回去做未来的太子妃,他们两人大可以想到回去之后被打烂第三条腿的下场,让未来的太子在江湖上找了女人,他二人就再不用找女人了。
李长兴自怜自哀地叹息了好一会儿,又说不得几句,话题就又转到自己栖梧姑姑那里去,捧着茶盏,叹一口气,道:
“我家栖梧姑姑模样气度都很好,只是不知为何,去年迷上了江湖话本之类的故事,更是对江湖中那位刀狂情有独钟,几乎将天京城中有关刀狂闯天雄的话本搜集了一个全,藏在书架上,时时翻看。”
“爷爷曾说过她几句,也给姑姑撒娇糊弄过去了……”
“唉……难不成真打算要找个游侠儿不成么?”
少年皇长孙极悲痛叹息一声,一双黑亮的眼睛隔着柔软卷曲的黑发,偷偷打量着王安风这位便宜叔父,见到后者完全不动声色,又道:
“对了,叔父你行走江湖,有没有听说过这位刀狂?据说刀狂是这一代江湖中顶尖儿的好手,只是限于年纪,战绩不显,在绝世榜单上名次排在后面,叔父你武功那么强,可曾和他比试比试?”
“我想着吧,叔父武功,定然比他要强的。”
声音顿了顿,又贼心不死,补充一句:
“那样我回宫之后,和姑姑多说说你,姑姑或许就不会那样喜欢江湖话本游侠之类的了,爷爷和父亲也不会那些头痛了。”
王安风眼皮不眨一下,淡淡道:
“刀狂?”
“不熟。”
“不曾见过。”
“也没有机会和他打。”
李长兴满脸遗憾哦了一声。
周深自王安风语气中察觉异样,只道是这个于丹青之道上颇有见地的年轻人因为自己弱于刀狂而心中低沉,抚须宽慰道:
“刀狂年纪虽然不大,放眼天下已经是第一等武者,大秦,西域,北疆这几座江湖里,能有资格和他放对的人,几只手就能够数的出来,而且其人刀法暴戾,下手并不留情,与其交手,非死即伤。”
“这样人便如一团火,远观即可,近了势必得给火焰灼伤。”
“须知江湖之大,毕竟不只是刀剑的江湖。”
王安风点了点头,温声微笑道:“老先生说的是。”
周深见他未曾因为提及刀狂而懊恼,眼中激赏更甚,笑了几声,兴之所至,干脆令弟子取出了几幅画卷,邀他共赏。
中间李长兴打算偷偷溜出去避开老先生的考教,未能得逞,被迫站在了两人中间,只觉这些年未曾用功学过丹青,旁边两人说话如坠云里雾里,半句都听不懂,委实难熬的厉害。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王安风起身告辞。
李长兴被拉在屋子里,周深亲自送出别院,恰好看到了大墨碑林众人走过,一群白衣少女如同粉蝶翻飞,围绕在黑衣青年身周,周深眼底浮现一丝嫌恶,止住脚步,等到了大墨碑林离去,方才摇头喟叹一声,道:
“老夫年少时候,武灵王还在位,大墨碑林阳刚浩大,江湖中纯以刚猛手掌功夫行走天下,不逊天龙,可惜不过三十年避世而居,阳刚之气尽散,连下一代碑林之主都变得这样浑身脂粉气。”
“大墨碑林三十七面宗师演武石碑的家底总有一日要被败光。”
说着自觉失言,摇了摇头,又道:“当年老夫受过大墨碑林中的前辈指点,一时激愤而发,王小兄勿要在意,我等在第一庄中会多逗留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若是小兄弟还有兴趣与老夫探讨丹青,随时上来,老夫奉陪到底。”
王安风抱拳一礼,嘴唇嗡动数下,未曾传出声音,然后微微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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