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峫没有等很久, 一辆警车从远处驰来, 唰地停在他身侧。
高盼青最大的好处就是忠实地、抠着字眼地执行严峫的每条指令, 严峫叫他“亲自”带来, 他就真的自己一人载着江停来了,车还没停稳就降下车窗:“严哥, 我刚才听台子里说红星路地铁站附近有个公共电话亭,发现疑似步薇的小姑娘在那打了几个电话,那我们现在是不是……”
哗啦!严峫用力拉开车门,拽着江停的手臂把他拉下了车, 转手塞进自己开的那辆辉腾里。
“你们先去探探情况,重点巡查申晓奇的医院、学校、步薇平时自己住的地方、她那几个好朋友家。”严峫的吩咐简洁明了:“一旦发现线索,随时电台联络,不要擅自行动。”
高盼青一声:“是!”还没全落地, 就只见辉腾轰然远去, 原地只留下一片袅袅的尾烟。
江停没来得及扣上安全带, 就被车辆启动时的惯性推得向后一仰。随即只见严峫目视前方,左手把方向盘,右手却伸过来探进了他裤袋里,准确地摸出那个同步监听器, 长按打开。
小小的指示灯闪烁几下,重归沉寂。
——浓盐水浸泡过的电池确实是耗光了。
江停这才咔嗒扣好安全带, 揉了揉自己因为暴力拖拽而有些发僵的肩并, 语调波澜不惊:“怎么了?”
“步薇在哪里?”严峫不答反问。
江停说:“我又不是步薇, 我怎么知……”话音未落整个人猝然前倾, 是严峫猛地靠边踩下了刹车!
哔哔——后车按着愤怒的喇叭扬长而去,但严峫似乎没听见般,平静地转向副驾驶:
“步薇在哪里?”
傍晚六点半,夕阳渐渐西斜,将半侧苍穹染成橘红。下班放学的洪流冲刷着城市中心,深色车膜隔绝了任何窥视,但从车内仍然能清楚地看见外界。
背书包的学生,步伐匆匆的主妇,手拉手的情侣从人行道经过,向这辆看似普通却格外宽敞的黑色大众投来好奇的目光。
江停垂下视线,少顷抬头反问:“你不会以为我把那小姑娘藏起来了吧?”
严峫脸上的情绪看不出丝毫喜怒,但每个字音都充满了压迫性的力量:“你是故意的。”
“你不想让她对警方说出更多事情,所以设计好了——你就是要放她走。”
手机在杂物槽里不断震动,各方各界的情况实报不断传来:交警,巡特警,治安大队,市局视侦……但没有任何突破性的确定消息。茫茫人海中布下了无数张大网,然而那穿着白色碎花睡裙的小姑娘就像一尾小鱼,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所有人都焦灼忙碌,所有人都在找她。
没人注意到城市角落里这场剑拔弩张的对峙。
“你想让我怎么办呢,严峫?”江停终于摊开掌心,仿佛有一点无奈:“步薇知道我是谁,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就算放她走,她也不可能再激起任何风浪,因为对黑桃k来说这已经是个弃子了;但如果把她交给警察,你知道她会说出多少不知真假也没法验证的谎话?换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严峫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所以你把她交给黑桃k去灭口?”
“不会。”江停断然道,“从她落到警方手里那一刻起,黑桃k就从她的世界中完全、彻底的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了。当然步薇本人可能还没发现这一点,所以她刚才会在地铁站附近打那几个注定不会有人接听的电话。”
严峫眼梢微微眯起,似乎在极其苛刻严厉地衡量他这话有多少真实性,半晌缓缓道:“为什么你这么了解黑桃k?”
江停刚开口发声,突然严峫竖起食指,那是个简洁有力的噤声指令。
“还记得我们在胡伟胜家天台上遭遇黑桃k的那次么?”
“……”
“你把那个叫阿杰的杀手撞进楼道后,我爬上天台,看见黑桃k持枪跟进了楼道。事后在医院里,我告诉你我看到了一幕无法解释的场景,但你当时只关心我有没有看到黑桃k的脸,却没问那场景是什么。”
严峫略微探身,这么近的距离,两人都只能盯着对方的眼珠。
“那是什么呢?”江停不动声色地道。
严峫伸出右手,慢慢解开江停衬衣的第二、三颗纽扣,然后拉下一侧衣襟,露出了削瘦板直的肩膀:
“你摔下楼梯时,左手的脱臼不是事后去医院处理的。”
他顿了顿说:“是黑桃k给你接上的。”
江停面色似有变化,抬手想制止严峫,但刚一有动作就被按了回去。
“从江阳县审问李雨欣开始,你就知道那几个‘行刑者’只是你的替代品。而后来你对我说,站在黑桃k的角度来看你不是背叛了整个组织,而是背叛了他这个人——这点也完全是在撒谎。”
“事实是在他看来,他背叛了你。”
“那么你跟黑桃k这个人,乃至于这个贩毒集团,又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严峫拇指摁着肩窝上那颗红痣,直视着江停的眼睛:“——曾进出过红心q待过的701室,甚至在门框内侧留下过指纹的江、队、长?”
江停眼底突然闪过一丝惊疑,不顾阻拦强行抓住了严峫的手腕:“你说什么指纹?”
“……”
“谁跟你说我进出过701室?”
江停怀疑的表情不似作假,但严峫还没回答,突然无线电响了:“全体注意全体注意,视侦确定在东坪地铁站附近发现目标。重复一遍,视侦确定在东坪地铁站附近发现目标!”
严峫断然抽回手,抓起无线电:“我现在就过去。”紧接着拉手刹踩下油门。
但紧接着,他的手再次被江停一把抓住了:“来不及的,她明显是打完电话以后就坐地铁转乘了!”
江停半身向前探,这个动作让他和严峫凝视彼此,空气在僵持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他没有放手,而严峫也没有丝毫拖妥协的迹象;大概就这么默不作声了几十秒,江停终于抬头长长呼了口气:
“从红星路地铁站到东坪地铁站往下沿线,底站名叫三里河,附近有个叫嘉园的社会儿童福利院。步薇从父母去世到被汪兴业找到,中间有一段过渡期,应该就是在这家福利院渡过的,那里也是她第一次遇到黑桃k的地方。”
严峫磐石般冰冷坚硬的面部轮廓终于动了动,但并未减少分毫怀疑:“你怎么知道?”
“……因为当年我也是这么遇到黑桃k的。”
夕阳从车前窗照射进来,江停半边侧脸几乎融化在光芒里,另外半边却是冷峻幽蓝的昏暗,迎着严峫的注视笑了笑,尽管那意思有点自嘲:“不用怀疑。都到这一步了,如果我还敢继续隐瞒你,是等不及你把恭州警方给找上门吗?”
·
嘉园社会儿童福利院是个连百度地图都搜不出来的地方,因为它地处市郊,实在是太远太偏僻了。从建宁市中心沿三号线经过城郊结合部,到底站三里河再往下,这个门面斑驳生锈的福利院隐藏在菜市场的边边角角里;傍晚收摊的小菜贩们留下满地烂菜叶、水果皮、鸡鸭屎毛,挎着菜篮的人流也纷纷散去,然后才能显出角落中不显眼的铁栅栏。
褪了色的“嘉园福利院”五个字和拙劣的动物图画印在招牌上,映着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无限破败苍凉。
“来过,来过。”门卫老头眯起眼睛,指着严峫手机里步薇的二寸免冠照,含混不清地说:“刚才还没收摊的时候,看这个小姑娘远远走过去——还往门里看了好几眼。她有没有在这院里待过?那我可不知道,这福利院里头的房子早租出去了,就留个门面儿还在。”
严峫一时没控制住,声音都变了调:“吃国家财政的福利院把房子都私下租出去了?那院里的小孩呢?”
门卫浑浊的老眼往严峫身上一瞥,警惕地向后缩了缩:“小孩?我平常可不接触小孩儿。”
严峫还想说什么,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把他向后带去,随即只听江停轻声在他耳边道:“很多地方都是这样,别问了。”
严峫没理他,用力呼吸了口臭鱼烂虾味的空气,才勉强平息快要沸腾的情绪,转身摸出手机:“喂老高,通知三里河辖区交警大队,给我调取嘉园路菜市场一带的监控录像,步薇半小时到一小时前来过这里!”
老高虽然迟严峫半步,但现在也赶到三里河派出所了,因此现场配合工作非常迅速,不多时就把电话打了回来:“严哥你们现在是不是在嘉园路附近?”
“怎么,有消息?”
“步薇的手机刚开机了,微信刷出去十几块钱,收款方是个开黑车的。我们这边已经让交警拦住了那个司机,他说确实载过这么个小姑娘,十分钟前在三里河坝靠近和旭路大桥边下的车。”
严峫一踩油门:“让技侦老黄继续定位步薇的手机,我这就过去!”
傍晚八点,西山垂暮。
河岸两侧原本是工业用地,现在很多工厂因为污染排放超标被治理了,废弃的厂房围墙半塌着,大片空地荒草丛生。严峫远离河堤边的马路,专拣偏僻荒凉的小路往下开,到和旭路桥附近时天已经快黑了;空旷的鸦青色天空笼罩着大地,河水从暮色尽头而来,轰然冲过铁桥,又向着视线尽头的平原奔涌而去。
哔!哔!
严峫骤然停车,发泄般重重拍了两下喇叭,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
“……你这样鸣笛是没用的,”江停坐在副驾驶上,淡淡道:“万一她不想见你,听见动静跑了怎么办。”
严峫压抑的声音充满了愤怒:“那你说怎么办?!”
江停没回答,从杂物匣里拿出烟盒,抽了根烟点上,火苗在脸侧一闪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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