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戎的灵魂就像飘荡在虚空中, 冷眼打量着站在地面上的自己的身体。
袖口是否整洁, 裤缝是否笔直,视线的角度、脸颊肌肉绷紧的模样,是否完全符合当年接受的礼仪训练, 精确到没有半丝误差。
——要做到随时拉出去都能直接上天安|门表演升旗的程度, 他突然想起记忆中这么个好笑的标准。
“打开我看看,”老人又开口道。
周戎敬了个礼,上前打开冷冻箱。寒意蓬勃而出, 渐渐显露出被固定在支架上的两支殷红抗体试管。
老人点点头, 看不出什么情绪:“就为这个, 今年军方不知道牺牲了多少人。”
周戎说:“我们进入军区地下研究所时发过卫星通讯, 说了我们会尽力找到资料并前往南海, 为什么军方还……”
“接到通讯后,军方就一直在找你们。”老人感慨地呼了口气:“但从湖北、湖南到广东沿海一带的短波通讯完全断绝, 茫茫万里焦土, 上哪能找到你们的踪迹?广西和云南那两座避难所,全是靠军人的性命填出来的。”
周戎无声地闭上了眼睛。
“找不到你们, 军方就不知道b军区里的资料有没有带出来,就不敢实施导弹轰炸。”顿了一顿之后, 老人又说:“根据总参谋部的计算,你们成功深入b军区, 并带着资料赶回南海的可能性小于1%。”
确实如此。
如果没有遇上司南,仅剩五名特种兵,从b市千里南下的征途足够他们随便就死上十次八次。
但反过来说, 如果没有遇上他们,司南纵使再生出三头六臂,也很难活到今天。
在那个t市秋天午后的相遇,千万分之一几率的巧合,足以在冥冥之中改变很多事情的既定轨道和很多人的命运。
“不过你们确实创造了奇迹,当初调你去特种部队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周戎要开口谦虚,但那都是章程内的反应,老人打断了他:
“老郑跟你说了恢复原职的事?”
来了。
周戎略一思忖,道:“是的,郑将军告诉我118已经裁撤了。”
老人颔首不语,周戎望着他诚恳道:“首长,我希望军委能考虑重建118。兵员没有了可以再招,只要我这个队长在,第六中队的编制就在,118就还在。118成立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立过无数惊人的战功……”
老人没有打断他,神态中看不出赞成还是反对,直到周戎说完,才突然问了一句:
“两年前外交部去118挑人的事,你知道吧?”
周戎愣了愣,“知道。”
“怎么没报名?”
周戎沉吟良久,才说:“我觉得,在眼前这种局势下,我在特种部队当个普普通通的少校,反而能为国家做更多的事情。”
司南有一点说对了,周戎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格,他总能找到最妥当的言辞来表达不太能令人愉悦的意思。
老人已有些浑浊的眼底掠过一点笑意,明显跟司南有同感,说:“不,上校。我听说了你被血清抗体治愈的事,我觉得在疫苗研制出来前,你留在军方总部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周戎说:“是的,但……”
“118大队在病毒爆发之初立下了难以磨灭的功勋,但因为全军覆灭而裁撤编制的部队还有很多,118只是其中之一,会和它的兄弟部队一起永远记载在共和国的军史上。”
周戎还想说什么,老人却敏锐地看出了他的心思:“前线牺牲几率太大了,上校。家国家国,连家都不顾的男人,何以谈国?”
这下周戎瞬间没了言语,僵硬站在那里。
这时一名干部模样的人匆匆进来,俯在老人身边耳语了几句。老人抬手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即向周戎拍了拍桌沿:“好啦,你得回去了!”
周戎不解,老人轻轻叹了口气。
“你还不知道吧?老郭没了,从b军区转移出来时的事情。你去看看他孙子吧,遗物刚送到他那里呢。”
b军区覆灭时,军委组织大规模撤退,郭副部长自愿留下来坐镇指挥,结果没赶上最后一班起飞的直升机。
周戎点头谢过带路的卫兵,走廊尽头是小食堂,还没到晚饭时间,此刻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只有春草和丁实忐忑地站在门口往里张望。
“戎哥……”
周戎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他俩噤声,然后走了进去。
郭伟祥趴在餐桌边,面对着墙角,整座食堂就他一人孤零零坐在那里。从背影看他正把脸埋进掌心,周戎径自走过他身边,去另一面墙边的售卖机哐哐哐买了满怀啤酒和烟,转身哗啦堆在餐桌上,拉开了郭伟祥面前的折叠椅。
“来吧,”他打开一瓶啤酒拉环,不由分说拉下郭伟祥的左手,把啤酒罐塞进他手里:“这是你戎哥身上所有现金,今儿舍命请你。”
郭伟祥满眼通红,右手又要去捂眼睛,被周戎强行塞了根软中华。
“戎哥……”
“老爷子怎么走的?”
郭伟祥泪水顿时又涌了出来,半晌哽咽着摇了摇头。
“病毒突然从研究所爆发,撤退的时候兵荒马乱,他非要叫别人先走,自己拿着密码和钥匙去关地下三层的安全闸门……他都快八十了,本来都没他什么事了,临时出来申请的紧急权限。”
郭副部长确实已经要内退,近年来很多事务都不再亲力亲为了。如果不是他自己站出来强硬要求,这种注定要牺牲的殿后任务,不可能交给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去做。
“我都没来得及跟他说声再见。”郭伟祥鼻头通红,说:“我临走那天,军车开过大院门口,你问我要不要停一下,给我五分钟好进去跟老爷子告个别……但我老怕人觉得我搞特殊化,就咬定了不要。我怎么就没进去呢?我怎么就没进去一趟,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周戎给自己点了根烟,在白雾袅袅中垂落眼皮。
郭伟祥手边有个灰色铁盒,普通鞋盒大小,被金红色绶带封死。周戎知道这是什么——遗物盒,里面装着郭副部长生前用过的零碎物品。
钢笔,手抄本,老花镜,以及起码半盒沉甸甸的立功证书、军功章。
“你是个118,”周戎低沉道,“老爷子一直跟人炫耀这个,他会瞑目的。”
郭伟祥却哭着摇头,念叨着戎哥你不懂,你不明白。
“他本来想让我干点别的,是我非要考特种部队……我想证明自己,想争一口气,跟他吼说我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但他其实只想让唯一的孙子安安稳稳地待在身边,根本没指望过我有什么大出息……”
郭伟祥声音不高,因为哭泣的缘故甚至有些沙哑难言,但周戎却仿佛被某种尖锐的东西刺到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要是我一直陪着他,他就不会死了。”郭伟祥夹着烟,掌根抵在涨红的额角上,喃喃道:“要是当时我也在,我一定不会让他这么个八十岁的老头去关闸门,我一定……”
周戎拍拍郭伟祥的胳膊,就像传递某种力量似的,重重按了按:“别这么想。要是你活了这么大,什么出息也没有,整天除了陪老爷子之外就没个正经事干,郭副部长又怎能安心上路?”
“你跟他吼说要追求自己的理想,你爷爷其实是高兴的。”周戎又说,“你不懂,祥子。老爷子走的时候一定很放心,他知道你有出息,不用靠任何人了。”
祥子急促喘气,鼻腔发出尖利的破音,最后终于演变成了失声痛哭。
丁实小心翼翼走过来,春草也轻手轻脚地跟在他后面。四个人围坐在这张小小的餐桌边,丁实一下下用力拍郭伟祥的背,不住低声安慰,后者的嚎啕终于慢慢变成嘶哑低沉的抽泣。
“戎哥,”春草轻轻地问:“裁撤的事……确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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