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罩豫州府上空许久的乌云散去,天气放晴后,便一日胜过一日的炎热。
今个正是天翠园的收场戏,再热下去,戏子们厚重的衣服都穿不住了,怎能唱得好?天翠园大堂里里外外,坐了不少人。
便说这二楼,人人都喝着凉茶,摇着折扇,一身透气单薄的袍子,见到戏园子的管事,殷勤的将一行人领上楼,无不诧异注目——
天翠园在豫州多年屹立不倒,都说他背后有人撑腰,官道上的关系,暗地里的买卖通通有。寻常达官贵人,还用不着天翠园几个管事一齐过去奉承吧?
“原来是陈郡守,数年不见了!”
立刻有乡绅认出那个锦衣华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
“郡守大人别来无恙!”反应慢一拍的人,也赶紧站起来拱手。
至于那些根本不认识,没见过陈郡守的人,只能跟着站起,意思意思的拱手行礼,毕竟这是治理一方,实权在握的官,没人想惹。
这就显得端坐不动的陈禾很是突兀。
陈禾挑的,又是上好的座,算是正对着戏台,能跟这张桌相提并论的好位置,只有旁边另一张了。
方才过来跟陈禾说什么东宁郡梧城习俗的富商,正是与人占了这张桌谈笑风生,如今一见这架势,他们麻利溜溜的主动将位置让出,只求在郡守面前卖个好。
这种人人殷勤奉承的待遇,陈郡守显然很习惯,连个眼神都没给那些商人。
他皱眉看陈禾,起初是觉得不悦:这是谁家子弟,好没礼数。
随即又想该不会是什么天潢贵胄,跑到豫州这个戏园子来寻乐子——陈郡守留意到身边几个天翠园的管事,没有赶紧去劝那少年的意思,反而露出为难、不知所措的神情。
明摆着那个年轻人他们得罪不起,但又不知道对方身份,也没法提醒陈郡守(管事只认识幕.后老板许金斗,陈禾是谁他们打听不到,豫州一地最大的官在这,许金斗都不长眼色的过来奉承,管事们也只好装不知道)。
两下僵持,跟着陈郡守一起来的长随忍不住了:
“什么人,见了郡守这般无礼……”
陈郡守身后一个幕僚模样的白须老者,笑眯眯的拦阻长随:“不用这般,圳翁初归豫州,只是来听个戏,这又不是衙门,无需这般说道。”
这话说得完完满满,顿显风度。
楼下大堂内不少读书人,都感到陈郡守必定是为人亲善,不摆架子的官。
相反投注到陈禾身上的视线,就没多少好意了,他们想的跟陈郡守差不多:此人若不是来历惊人的纨绔子弟,便是天生狂妄,不知进退。
这种隐晦不善的目光,怎会影响到陈禾分毫?
若不是陈禾一时懒散,没用障眼法遮蔽容貌,这会子也不好再改的话,估计连接下去的事都没有。
陈郡守觑着这年轻人,只觉得长得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身后戴着纱绢笠帽,衣着素雅,不挂钗饰的陈杏娘,倒是最先看出端倪,顿时大惊失色:这人长相,怎会跟父亲陈郡守有些相似。
陈禾的面相,有关他的命数,当然不会跟旁人完全一样。
如果他早亡的母亲也在这里,别人就能轻而易举的在陈郡守与他夫人的面容上,挑出陈禾外貌与两人相似的地方,眉眼、轮廓……
换句话说,要是有个河洛派的道士在这里,哪怕是个半吊子,都必定会长长叹息“贤伉俪都不是命途顺遂之人,身带劫数,六亲不全,劫数度得过就寿终正寝,度不过就身败名裂,早早魂归地府。至于令郎,还是不说了,他有了您二位的全部缺点,贫道一辈子都没见过命数这么糟的人”。
这么一家子人能凑到一起,有点本事的相师都会感慨。
然后,估计这个看相的就会撒丫子跑了——命数糟成这样的人,连累亲朋故旧一起死于非命都是常事,谁靠近谁倒霉。
陈郡守世家出身,有能耐的相师不肯、或者不敢在他面前说这些不中听的话,他也不知道这种事。
在邻桌坐定后,陈郡守对陈禾有些面熟的容貌,仍是心里狐疑。
“圳翁。”他的幕僚不动声色的说,“不知陈家在别的地方,可有分支?”
“吾家百余年皆在云州……”
陈郡守名为陈圳,三年多前匆匆忙忙丁忧归家,正是因为云州陈家毁于一场大火,祖宅烧得干干净净,还牵连了附近所住的陈家分支。
世族嫡支传承,不轻易分家,就算分出去,也是住在同一条街上。
老话说同气连枝,就是这么回事。
陈圳被幕僚这么一提醒,终于觉察出关键来,回头扫视众人,发现这二楼吃茶听戏的人,有的眼神里也透着这股疑惑。
只是一点疑惑,并不能肯定。
除非对陈圳特别熟悉,否则只能看出两人有些相似罢了。
陈禾已经不是数年前,陈郡守离开豫州时的那个陈禾了,小界碎片四十年困战,前世离焰尊者的记忆……这些都让陈禾改变甚多,那些轮廓上的相仿,也变得有些似是而非
幕僚看出陈圳的迟疑,立刻使了个眼色。
长随拖住戏园子的伙计暗中打听,伙计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长随只好回来向幕僚摇摇头。
陈禾端坐不动,连面上方才那抹冷笑,也收敛得不见踪迹。
他惬意的侧着头,好像听戏已经听得入神。
“咳。”幕僚老先生踱着方步走过来,笑容可掬,“这位小公子,老朽能否在这里搭个座?”
楼上众人都没心思听戏了,全都在留意这边的动静。
没想到那个谁都揣摩不透来历的少年,直截了当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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