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悯达的声音已没有一丝温度:“羽林卫,将此人带出去,以祸主之罪杖杀!”
直至申时,柳朝明与六部尚书才从奉天殿退出来。
早朝过后,景元帝命七卿留下商议南北仕子一案,怎奈柳朝明竟谏言说裘阁老与晏子言罪不至死。这话非但触了圣上逆鳞,还累及六部尚书一并受了景元帝一通邪火。
末了,景元帝道:“柳卿年轻,褊心气盛,凡事瞧不长远,你且回去思过自省一月,不必再来见朕了。”
意示停了他一月的早朝。
七卿退出来后,并行至墀台,礼部尚书罗松堂头一个没忍住,埋怨柳朝明道:“你说你小子,平日像个闷葫芦,偏要在这节骨眼惹陛下不痛快。陛下怎么想,咱心里不跟明镜似的?这案子自打一开始,裘阁老的脑袋就已不在自己脖子上了,你还想给他捡回来缝上?北方仕子想讨的公道岂止是这一场科举?他们要的是圣心,陛下这正是要做给他们看!”
吏部曾友谅听了这话,嘲弄道:“罗大人此言差异,柳大人是甚么人?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那放在前朝,就是御史大夫,言官之首嘛,犯颜直谏乃是本职,我等被他累及也是本分。你罗大人心里不也跟明镜似的?这案子到底冤不冤,你心里没杆秤?怎么到了陛下跟前,就跟没嘴葫芦似了?”
兵部龚尚书大喇喇地“呔”了一声:“依老夫看,日后七卿面圣,咱七个先统一口径,省得一个惹了陛下,余下六个也跟着没好日子过。”说着,又瞪了一眼沈拓:“你说你一个刑部尚书,他左都御史进言,你还跟着帮腔?你们是兄弟衙门,谁帮腔都可以,就你不行,你这样不是叫陛下觉得你二人合着起来给他老人家添堵么?”
沈拓轻飘飘道:“哦,那以后老夫不说了,都学罗大人,陛下问一句爱卿何见,咱们回一句,陛下圣心独|裁,英明至极,微臣五体投地,不敢再有妄言?那还要六部要都察院做甚么?全撤了得了!”
罗松堂不悦道:“哎哎哎,说柳昀呢,怎么扯上我!”
工部刘尚书是个和事老,见另几位尚书闹得不可开交,忙劝道:“莫吵莫吵,依老夫看,您几位说得都有理,柳大人犯颜直谏也没错。他年轻嘛,我们几个要多担待。不过话说回来,柳昀,老人家说的话你也得听。陛下乾纲独断,从来不是个听之任之的主儿,他老人家心里头有主意时,谁多说一句都是以下犯上,也就是陛下看中你,就停了你一个月早朝,要是换作老夫几个,怕是立马革职查办了。”
他说着一顿,又看了看身旁几位的脸色,都是黑黢黢的一副不痛快,随即展颜一笑道:“真不是多大事儿,要我看,龚大人说得对,以后咱七个面圣,统一统一口径,这一页就翻篇了。”然后用手肘捅了捅一旁一言不发的户部钱尚书,“老钱,您觉得呢?”
钱之涣嘿然一笑道:“随意,老夫就是个管国库钥匙的,只要论不到银子上头,您几位出主意,老夫跟着放炮就行。”
此言一出,难免有一点“自扫门前雪”的意思,六部尚书其心各异,都不搭腔了。
他七人在墀台上说话,赵衍与另几位大臣就在台下等着,不敢上前。
大随不似前朝,皇帝下头,还有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景元帝是开国君王,自罢黜中书省,废了平章事(注1),便将六部与都察院直接归到自己手里。
这七位正二品大员正是最接近皇权之人(注2),其他的一品少傅少保,不过是些虚衔儿罢了。
柳朝明看到赵衍神色焦急地等着自己,跟六部尚书一揖作别,来到墀台下首:“怎么了?”
赵衍垂首略一犹疑,抬眼盯住他道:“我跟你说,你可别急,是苏晋出事了。”
柳朝明一怔,当下一语不发地疾步往都察院走去。
赵衍撵上几步,拽住他道:“我不是跟你说了莫急?”一顿,往宫前殿的方向指了指:“是这头。”
柳朝明眉心紧蹙:“怎么回事?”
赵衍重重叹了口气,道:“要说,这事还该怪你我。”说着,把苏晋如何出的事,如何落了水,又如何到了宫前殿一一道来,末了又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神通广大,竟将人安插到都察院来。眼下太子殿下看十三殿下又因为苏晋里里外外折腾,听说还受了伤,一怒之下要将苏晋杖杀。我来就是想问问你,这事要怎么处置,我这头已经吩咐钱三儿彻底清查都察院,找到那送药的内侍,你这头先有个准备,等太子殿下问起,也好有个交代不是?”
柳朝明的眸子深处风起云涌,他甚至来不及思量,沉而短促地道了句:“先救人。”便往宫前殿的方向走去。
赵衍愣了一愣,这回却没能拽住他,只好跟在一旁快步走着道:“你是没想明白还是怎么着?昨日你在詹事府烧策论,太子殿下已卖了你一个情面。今日苏晋是真触到逆鳞了,你若还想救他,就是跟东宫买一条人命!目下太子与七王势如水火,都察院从来两不相帮,你欠下这样的人情债,可想过往后该怎么还?你是左都御史,位列七卿,倘若夹在吏治,皇权与储君之位的争斗中心,日后当如何自处?”
柳朝明的步子丝毫也不带停顿:“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赵衍沉了一口气道:“柳昀,我知道,你是一个将承诺看得比千金还重的人。当时老御史让你保住苏晋,你没保住,至今觉得有愧于心。可那又怎么样?吏部那群的王八蛋在咨文上写着松山县,却又把苏晋带去旁的地方,那年你为了践诺,一人离京去找他,一找就找了大半年,这该算把情还上了吧?若还不成,昨日你为他烧了策论,这又算不算另一笔债?十三殿下未必保不住苏晋,你若去跟东宫买命,才是把自己送进火坑!”
柳朝明脚步一顿,垂眸道:“必践的诺,才叫作诺,否则与戏言何异?何况,我并非因为老御史的托付,才去跟东宫买命。”
他顿了顿,眼前忽然闪过苏晋一身染血还跪着说“有负所托”时自责悲切的眼神,轻声道:“他确实值得竭力保全。”
六名羽林卫合力将朱南羡押倒在地,分别遏住他的手脚与脖颈,又拿布巾堵了他的嘴,这才令他不再动弹。
朱悯达看着自己双眼布满血丝还在竭力想要挣扎的皇弟,忽然有些惶恐,怕长此以往,十三会毁在这个叫苏时雨的人手上。
朱悯达杀心已定,冷声问道:“苏晋,你可知罪?”
苏晋垂着眸,跟朱悯达磕了个头:“微臣知罪。”
朱悯达淡淡道:“知罪就好,也不必择地方了,就在此地杖杀。”然后他转过头,冷眼瞧着朱南羡,“让他亲眼看着,也好死了心,将念想断了。”
两名侍卫来到苏晋身后,苏晋站起身,走向行刑的长凳,却在朱南羡身前停下脚步,慢慢地,十分认真地朝他伏地一拜。
朱南羡知道,她是在向自己道别。
在她起身的一瞬间,他看见她眸中积攒了五年的萧索忽然化作清澈澈的坦然。
这一刻,朱南羡觉得自己又看到了五年前的苏晋,却看得更透彻。
她一直没有变,原来在那股清风般的气质下,藏着的从来都是一种悍不畏死的倔强。
羽林卫将苏晋捆上刑凳,朱南羡被堵住的口中发出呜咽之声,他狠咬牙关,唇畔竟渗出血来。
朱悯达不再看他,冷冰冰道:“打。”
羽林卫扬杖,棍杖落在苏晋身上的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太子殿下。”
天边层云犯境,初夏第一场急雨将至。
柳朝明站在晦暗无光的宫阁殿外,沉沉目色仿佛蓄起深秋的浓雾,跪地朝朱悯达深深一拜。
苏晋抬手搭了个棚,眼见一场急雨将至,偌大的正午门,竟没个躲雨的去处。
她拢了拢袖口,打算找个旮旯角蹲着,身后有人唤了声:“苏先生。”
是任暄的随侍,阿礼哥子来了:“今早侯爷与先生走得急,连备存的贡士名册也忘带了,我给送来,又想或要打雨点子,就将先生的伞也一并带着。”将手里油纸伞递给苏晋,一面朝四下望了望:“果然叫我猜中了,暮春这天是说变就变。”
苏晋谢过,见他怀里册子露出一角,不由问:“我记得礼部的文书是镶碧青云纹的,这个怎么不一样?”
阿礼道:“哦,这是罗尚书私底下让弄的贡士名册,说是都察院的柳大人要,不是正经文书,但要比礼部的名录齐全些。”
又取出文书,拿给苏晋看,“也没甚么见不得人的,就是都察院那位新当家的管得宽,连穷书生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摸个门儿清,叫我说,管这些做甚么,学问念得好不就成了?”
苏晋随手翻了翻,阿礼的话不假,这名册宛如族谱,大约的确往回追溯了祖宗十八代。
阿礼见苏晋面色沉沉,凑上来问:“苏先生,你看这名册,可发现一桩怪事?”
苏晋道:“怎么?”
阿礼环顾四周,唯恐叫人听了去:“这一科的贡士,近乎全是南方人,小侯爷说,南北差着这么些人,不知会闹出什么糟心事!”
且不提这一科的贡士,单说春闱前,自各地来的举子也是南方人作大数,而春闱之后,杏榜一出,八十九名贡士,北地只占寥寥七人,是故有北方仕子不满,到贡士所闹过几回,还是周萍带着衙差将人哄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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